命若琴弦

內(nèi)容概要

史鐵生用殘缺的身體，說出了最為健全而豐滿的思想，他體驗到的是生命的苦難，表達出的卻是存在的明朗和歡樂，他睿智的言辭，照亮的反而是我們?nèi)找嬗陌档膬?nèi)心。生命的聲音，在輕輕地飛揚……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只剩最后幾根了。那時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后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shù)次爬過的山，無數(shù)次走過的路，無數(shù)次感到過他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shù)次夢想著的藍天、月亮和星星……還有呢？突然間心里一陣空，空得深重。就只為了這些？還有什么？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生于北京。1967年畢業(yè)于清華附中，1969年去延安地區(qū)插隊落戶。1972年因雙腿癱瘓回到北京，在街道工廠工作，后因急性腎損傷，患尿毒癥至今。1979年發(fā)表第一篇小說《法學(xué)教授及其夫人》，由此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其中《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奶奶的星星》、《命若琴

書籍目錄

命若琴弦合歡樹我的夢想墻下短記愛情問題病隙碎筆康復(fù)本義斷想“安樂死”斷想減災(zāi)四想給盲童朋友死國幻記沒有生活

章節(jié)摘錄

　　命若琴弦　　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兩頂發(fā)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每人帶一把三弦琴，說書為生?！　》綀A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峰巒疊嶂，溝壑縱橫，人煙稀疏，走一天才能見一片開闊地，有幾個村落。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他小野獸。山谷中常有鷂鷹盤旋?！　〖澎o的群山?jīng)]有一點陰影，太陽正熱得兇?！　　鞍讶易幼ピ谑掷铮崩舷棺雍?，在山間震起回聲?！　　白ピ谑掷锬?。”小瞎子回答?！　　安傩纳砩系暮拱讶易优獫窳恕Ｅ獫窳送砩蠌椖愕睦邨l？”　　“抓在手里呢?！薄　±仙俣硕汲嘀仙恚髯粤嗔艘粭l木棍探路，纏在腰間的粗布小褂已經(jīng)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蹚起來的黃土干得嗆人。這正是說書的旺季。天長，村子里的人吃罷晚飯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飯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邊去，或者到場院里。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整個熱季領(lǐng)著小瞎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緊走，一晚上一晚上緊說。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緊張、激動，心里算定：彈斷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這個夏天了，說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炅艘徽斓奶栠@會兒正平靜下來，光線開始變得深沉。遠遠近近的蟬鳴也舒緩了許多。　　“小子！你不能走快點嗎？”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頭也不放慢腳步?！　⌒∠棺泳o跑幾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響，離老瞎子仍有幾丈遠?！　　耙傍澴佣纪C里飛啦。”　　“什么？”小瞎子又緊走幾步?！　　拔艺f野鴿子都回窩了，你還不快走！”　　“噢?！薄　　澳阌止膿v我那電匣子呢。”　　“噫——！鬼動來?！薄　　澳嵌鷻C子快讓你鼓搗壞了?！薄　　肮韯觼恚　薄　±舷棺影敌Γ耗阈∽硬呕盍藥滋?？“螞蟻打架我也聽得著，”老瞎子說?！　⌒∠棺硬粻庌q了，悄悄把耳機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師父身后悶悶地走路。無盡無休的無聊的路?！　∽吡艘魂囎?，小瞎子聽見有只獾在地里啃莊稼，就使勁學(xué)狗叫，那只獾連滾帶爬地逃走了，他覺得有點開心，輕聲哼了幾句小調(diào)兒，哥哥呀妹妹的。師父不讓他養(yǎng)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負，也怕欺負了別人家的狗，誤了生意。又走了一會兒，小瞎子又聽見不遠處有條蛇在游動，彎腰摸了塊石頭砍過去，“嘩啦啦”一陣高粱葉子響。老瞎子有點可憐他了，停下來等他。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趕忙說，擔(dān)心師父罵他。　　“有了莊稼地了，不遠了?！崩舷棺影岩粋€水壺遞給徒弟。　　“干咱們這營生的，一輩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說?！袄鄄唬俊薄　⌒∠棺硬换卮?，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　　“我?guī)煾覆旁┠?。就是你師爺，才冤呢，東奔西走一輩子，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薄　⌒∠棺勇牫鰩煾高@會兒心緒好，就問：“什么是綠色的長乙（椅）？”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薄　　扒鄣挠屠牵ㄓ卫龋┠?？”　　“油狼？什么油狼？”　　“曲折的油狼?！薄　　安恢?。”　　“匣子里說的?！薄　　澳憔蛺巯孤犇切┩嫠噧骸Ｂ犇切┩嫠噧河惺裁从?？天底下的好東西多啦，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就沒聽您說過，什么跟咱們有關(guān)系?！毙∠棺影选坝小弊终f得重?！　　扒?！三弦子！你爹讓你跟了我來，是為讓你彈好三弦子，學(xué)會說書?！薄　⌒∠棺庸室獍阉鹊霉緡ｍ?。　　再上路時小瞎子走在前頭?！　〈笊降年幱霸跍瞎壤镤侀_來。地勢也漸漸的平緩，開闊?！　〗咏遄拥臅r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陰的山腳下找到一個小泉眼。細細的泉水從石縫里往外冒，淌下來，積成臉盆大的小洼，周圍的野草長得茂盛，水流出去幾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了?！　　斑^來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薄　⌒∠棺訐荛_野草在水洼邊蹲下，心里還在猜想著“曲折的油狼”?！　　鞍褱喩矶枷聪?。你那樣兒準像個小叫花子。”　　“那您不就是個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舷棺右残?，雙手掏起水往臉上潑?！翱稍蹅儾皇墙谢ㄗ?，咱們有手藝?！薄　　斑@地方咱們好像來過?！毙∠棺觽?cè)耳聽著四周的動靜。　　“可你的心思總不在學(xué)藝上。你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話你從來不著耳朵聽?！薄　　霸蹅儨适莵磉^這兒?！薄　　皠e打岔！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呢。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我?guī)煾府?dāng)年就這么跟我說?！薄　∪鍥鰶龅摹Ｐ∠棺佑指绺缪矫妹玫暮咂饋?。　　老瞎子挺來氣，“我說什么你聽見了嗎？”　　“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您師父我?guī)煚斦f的。我都聽過八百遍了。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藥方，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吃了藥您就能看見東西了。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薄　　澳悴恍?？”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說：“干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藥呢？”　　“那是藥引子。機靈鬼兒，吃藥得有藥引子！”　　“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哧哧”地笑。　　“笑什么笑！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彈斷了的才成。”　　小瞎子不敢吱聲了，聽出師父又要動氣。每回都是這樣，師父容不得對這件事有懷疑?！　±舷棺右矝]再作聲，顯得有些激動，雙手搭在膝蓋上，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像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曬，挨了多少回凍，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一晚上一晚上地彈，心里總記著，得真正是一根一根盡心盡力地彈斷的才成。現(xiàn)在快盼到了，絕出不了這個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沒什么能要命的病，活過這個夏天一點不成問題?！拔冶任?guī)煾缚蛇\氣多了，”他說，“我?guī)煾傅搅藳]能睜開眼睛看一回。”　　“咳！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小瞎子忽然喊起來?！　±舷棺舆@才動了動，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fā)出細微的響聲，那張藥方就在琴槽里?！　　皫煾福@兒不是野羊嶺嗎？”小瞎子問?！　±舷棺記]搭理他，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wěn)了?！　　扒邦^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師父？”　　“小子，過來給我擦擦背，”老瞎子說，把弓一樣的脊背彎給他?！　　笆遣皇且把蜊?，師父？”　　“是！干什么？你別又鬧貓似的?！薄　⌒∠棺拥男摹皳渫〒渫ā碧侠蠈崒嵉亟o師父擦背。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　　“野羊坳怎么了？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薄　⌒∠棺有奶摚豢月?，不讓自己顯出興奮。　　“又想什么呢？別當(dāng)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心思?！薄　　坝衷趺戳耍?？”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那妮子是什么好貨！”老瞎子心想，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墒且把蜊晔莻€大村子，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能說上半個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后幾根琴弦?！　⌒∠棺幼焐相洁洁爨斓?，心卻飄飄的，想著野羊坳里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　　奥犖乙痪湓?，不害你，”老瞎子說，“那號事靠不住?！薄　　笆裁词?？”　　“少跟我貧嘴。你明白我說的什么事?！薄　　拔揖蜎]聽您說過，什么事靠得住?！毙∠棺佑滞低档匦Α！　±舷棺記]理他，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那兒，太陽正變成一汪血。　　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一座已經(jīng)老了，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歲，小瞎子才十七。　　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為的是讓他學(xué)說書，這輩子好有個本事，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　±舷棺诱f書已經(jīng)說了五十多年。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　　山里的人們都知道他：頭發(fā)一天天變白，背一天天變駝，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開頭常是這么幾句：“自從盤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無道君王害黎民。輕輕彈響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論，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動人心?！庇谑锹爼谋娙撕捌饋?，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女人們想聽秦香蓮。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勞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卻，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便把琴弦一陣緊撥，唱道：“今日不把別人唱，單表公子小羅成?！被蛘撸骸安枰埠葋頍熞参?，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姜女?！睗M場立刻鴉雀無聲，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　　他會的老書數(shù)不盡。他還有一個電匣子，據(jù)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里買來，為的是學(xué)些新詞兒，編些新曲兒。其實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稱贊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輕輕漫漫的，飄飄灑灑的，瘋顛狂放的，那里頭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靈。老瞎子的嗓子能學(xué)出世上所有的聲音，男人、女人、刮風(fēng)下雨，獸啼禽鳴。不知道他腦子里能呈現(xiàn)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從沒見過這個世界?！　⌒∠棺涌梢运阋娺^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時還不懂事。他對說書和彈琴并無多少興趣，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好說歹說連哄帶騙，最后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甚至沒發(fā)覺父親什么時候離去。　　這只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說藍天就像大海，他記得藍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他記得鍋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滿天排開的水鍋。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說就像盛開的花朵，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母親的靈樞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路上正開遍著野花，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來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總讓他心里蕩起波瀾。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其實人人都是根據(jù)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部傆幸恍〇|西小瞎子無從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天晚上，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書正說到緊要處——“羅成回馬再交戰(zhàn)，大膽蘇烈又興兵。蘇烈大刀如流水，羅成長槍似騰云，好似海中龍吊寶，猶如深山虎爭林。又戰(zhàn)七日并七夜，羅成清茶無點唇……”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fēng)疾，字字句句唱得鏗鏘。小瞎子卻心猿意馬，手底下早亂了套數(shù)……　　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離野羊坳村二里地，師徒二人就在這里住下。石頭砌的院墻已經(jīng)殘斷不全，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fēng)雨，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還一身黃土本色返璞歸真了，認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頂墻頭都長滿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氣。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　∩⒘藭呀?jīng)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頓行李，小瞎子在側(cè)殿的檐下生火燒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撅著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嗆得他滿院里轉(zhuǎn)著圈兒咳嗽。　　老瞎子在正殿里數(shù)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薄　　安駶衤??！薄　　拔覜]說這事。我說的是你的琴，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么。”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澳阋遣幌敫蛇@行，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lǐng)回去。老這么鬧貓鬧狗的可不行，要鬧回家鬧去?！薄　⌒∠棺涌人灾鴱脑罨疬吿_，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呼哧呼哧”大喘氣，嘴里一邊罵?！　　罢f什么呢？”　　“我罵這火?！薄　　坝心隳敲创祷鸬?？”　　“那怎么吹？”　　“怎么吹？哼，”老瞎子頓了頓，又說：“你就當(dāng)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么樣。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　　澳且悄葑拥哪槪铱茨悴挥媒桃矔?，”老瞎子說?！　⌒∠棺有ζ饋?，越笑越咳嗽?！　　靶κ裁葱?！”　　“您吹過妮子臉？”　　老瞎子一時語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叭账麐?，”老瞎子罵道，笑笑，然后變了臉色，再不言語?！　≡钐爬铩膀v”的一聲，火旺起來。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著蘭秀兒。才散了書的那會兒，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哎，上回你答應(yīng)我什么來？”師父就在旁邊，他沒敢吭聲。人群擠來擠去，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班?，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蘭秀兒說，聲音比上回大。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他趕緊說：“噓——，我記著呢?！碧m秀兒又把聲音壓低：“你答應(yīng)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薄皣u——，我記著呢。”幸虧那會兒人聲嘈雜。　　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之后，琴聲響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來應(yīng)該高興的，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可是那琴聲卻低沉、零亂?！　⌒∠棺訚u漸聽出琴聲不對，在院里喊：“水開了，師父。”　　沒有回答。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放在師父跟前，故意嘻嘻笑著說：“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么著？”　　老瞎子沒聽見，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聲煩躁不安，像是年年曠野里的風(fēng)雨，像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像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小瞎子有點害怕了：師父很久不這樣了，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頭疼、心口疼、渾身疼，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　　皫煾?，您先洗腳吧?！薄　∏俾暡煌！！　　皫煾?，您該洗腳了?！毙∠棺拥穆曇舭l(fā)抖。　　琴聲不停?！　　皫煾?！”　　琴聲嘎然而止，老瞎子嘆了口氣。小瞎子松了口氣?！　±舷棺酉茨_，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　　八グ桑崩舷棺诱f，“今兒個夠累的了?！薄　　澳兀俊薄　　澳阆人业煤煤门菖菽_。人上了歲數(shù)毛病多?！崩舷棺庸室庹f得輕松。　　“我等您一塊兒睡?！薄　∩缴钜轨o。有了一點風(fēng)，墻頭的草葉子就會響。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聽得見野羊坳里偶爾有幾聲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來，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　　暗任腋陕?，時候不早了?！薄　　澳惚?lián)奈?，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說?！奥犚姏]有，小子？”　　小瞎子到底年輕，已經(jīng)睡著。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他嘴里咕囔了幾句倒頭睡去。老瞎子給他蓋被時，從那身日漸發(fā)育的筋肉上覺出，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唉，這事誰也替不了誰?！　±舷棺釉侔亚俦г趹牙?，摩挲著根根繃緊的琴弦，心里使勁念叨：又斷了一根了，又斷了一根了。再搖搖琴槽，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摩擦聲。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一輩子的愿望?！　⌒∠棺幼髁艘粋€好夢，醒來嚇了一跳，雞已經(jīng)叫了。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師父正睡得香，心說還好。他摸到那個大挎包，悄悄地掏出電匣子，躡手躡腳出了門?！　　?/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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