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侯

前言

　　兩千年，一花獨放，唯我獨尊，爾后，華茶的下一個大時代，便與以往以迥然不同之命運開始了——　　有世紀初皖地民謠為證：　　三月招得采茶娘，四月抬得焙茶工；　　千箱捆載百舸送，紅到漢口綠吳中；　　年年販茶嫌茶賤，茶戶艱難無人見；　　雪中茗草雨中摘，千團不值一匹絹；　　錢少稱大價未賒，口喚賣茶淚先咽?！　」偌掖莶铓q算緡，贅胡壟斷術尤神；　　傭奴販婦百苦辛，猶得食力飽其身?！　【椭凶羁喾N茶人?！　∵@首載于中國安徽《至德縣志》的１９１０年間傳唱的民謠，其中不但出現(xiàn)了歷代民間茶歌中的譴責對象——官家，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名詞——贅胡?！　≠樅?，或可釋為“洋奴”，而由贅胡生發(fā)，另一個有關茶業(yè)行的名詞——洋行，便要被我們引入20世紀初交的視野之中了?！　≈袊俜綄ｉT對外做生意的機構，古來有之。只是到得清代，方被稱為洋行。洋行可以做各種生意，比如毛織品、洋布、鐘表等，但最大宗的生意，到底還是國之瑞草茶葉。　　追本溯源，人類與茶的親和，正是從華夏民族對人類的親和開始的。恰如茶圣所言：飛禽、走獸和人類，都生活在天地之間，依靠飲食維持生命活動，飲食的意義是多么的深遠??！要解渴，就得飲水；要消愁，就得飲酒；要消睡提神，就得喝茶（《茶經(jīng)?六之飲》）。　　茶的發(fā)現(xiàn)和利用，是一個真正的東方傳奇故事。《神農(nóng)本草》中記載：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這個荼，就是茶?！　∩褶r(nóng)在中國古書中，被描繪成一個頭上長牛角缺一顆門牙的男子，一位距今四五千年前的上古時期的部落領袖。因為勸人們種百谷、植桑麻，被尊稱為神農(nóng)氏。他正是那種類似于古希臘普羅米修斯和俄國丹柯那樣的受難英雄。他遍嘗各種草木，不幸中毒倒下，恰有水珠從茶樹上落下滴入口中，方才得救。　　這個傳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歷史的真實。因此，神農(nóng)不但成了中國農(nóng)業(yè)和醫(yī)學的創(chuàng)始者，也成為世界上最早的茶葉發(fā)現(xiàn)和利用者?！　≈袊钤绲牡胤街緯度A陽國志》告訴我們，三千年前，在現(xiàn)今中國的四川地區(qū)，人們就開始人工栽培茶樹，并把它作為地方特產(chǎn)獻給了當時的天子周武王。　　戰(zhàn)爭打破了寧靜的茶葉世界。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地帶的秦國人攻下了重巒疊嶂的巴蜀，中國西北部粗獷的士兵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這種可以煎煮飲用的綠葉。這樣，茶葉就裹在他們的馬革中，翻出蜀道，被帶向廣闊的天地?！　?zhàn)國之前，中國的茶葉已從湖北延伸到湖南、江西地區(qū)。自此以后，便在長江中下游擴展?！　〔?，興于唐而盛于宋。唐貞觀十五年，茶作為文成公主的陪嫁品，不遠萬里，長途跋涉，來到了吐蕃松贊干布的故鄉(xiāng)。飲茶習俗，從此傳入西藏，成為邊疆少數(shù)民族不可或缺的飲食。　　在這個茶葉文明大傳播的時期，茶在被架在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時，也被僧侶們負在肩背上，帶往寒冷的北方；然后，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宮廷達官貴人們的手中相互傳遞。公元8世紀初，北方飲茶習俗開始蔓延傳播?！　∶鞔?，中國著名的航海家鄭和七下西洋，把茶帶到了遙遠的非洲東海岸和紅海海岸。

內(nèi)容概要

小說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二部，故事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反映了扎根江南杭州的茶葉世家杭家在這段動蕩的年代中各種人物的命運遭際，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突出了杭家人堅強、獨立，如茶葉般清凈、高潔的品格。敘述故事的同時描述了我國茶葉行業(yè)在這段年代里坎坷的發(fā)展史。宏偉的歷史敘事和細膩的人物情節(jié)描寫為讀者帶來愉悅的閱讀享受。    時代進入本世紀三十年代末，中華民族生死存亡之際，杭氏家族及與他們有關的各色人等，在戰(zhàn)爭中經(jīng)歷了各自的人生。其中沈綠愛、杭嘉草等杭家女性慘死在日寇的鐵蹄之下；寄草、杭憶、杭漢、忘憂，作為新一代杭家兒女投入了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有的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有的為了勝利后的明天堅持著中華茶業(yè)建設。杭嘉禾作為茶葉世家的傳人，在漫長的八年抗戰(zhàn)中，承受了巨大的難以想像的劫難，呈現(xiàn)出中華茶人的不朽風骨。

作者簡介

王旭烽，教授，著名女作家，出生于浙江平湖，童年入杭，從此與西湖做伴，品佳茗，歷山川，風雨人生，滌蕩情懷。求學于浙江大學（原杭州大學）歷史系，沉醉文學。曾供職中國茶葉博物館，任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理事，浙江省茶文化研究會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　　孤山至葛嶺，跨湖架橋，全長不足半里。有亭三座，一大二小，兩旁荷葉，清風襲人。那一日，杭州忘憂茶莊青年商人杭嘉和，攜家?guī)Э冢皇直е馍鼞n，一手牽著兒子杭憶、侄兒杭漢，穿橋而過時，恰逢六月六日。按中國人的歷算，乃大吉大利之歲節(jié)，時為民國一十八年——杭州西湖博覽會開幕之際。彼時，離忘憂茶莊杭氏家族民國一十六年間的罹難，尚不足兩年，而離盧溝橋異族的炮聲，還有整整八度春秋呢?！　〖魏驮S久也未到西湖邊來走動了。忘憂茶莊舊歲新年，盡是疊愁。父親杭天醉傷逝，雖已過一年有余，然家中悲哀，一如泉下流水，依舊暗暗流淌。又加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嘉平，亡命天涯，不知所終。嘉平的生母沈氏綠愛，常常因為思兒心切發(fā)呆發(fā)癡，幸而還有略通醫(yī)道的趙寄客趙先生，三日兩頭來家中走動。綠愛因了趙先生的寬慰，再加自己本是一個要強的女人，到底還是撐著這杭州城里有名的茶莊不倒?！　　　≡捳f這一家子慘淡經(jīng)營，勉為其難，載沉載浮于歲月間，門可羅雀，常掩不開，倒也還算平安。不料竟有一日，又被一個不速之客的手杖打開了?！　顸h浙滬特派員沈綠村，杭家的大舅子，知道自己再去敲開忘憂樓府的大門，乃是一件多少有點尷尬的事情。但他一向是個自信心十足的男人，并且因為極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內(nèi)心世界風平浪靜。這可以從他輕快地舉起手里的文明棍，富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杭家大門的動作中看出來?！　r光的偉大是可以將一切抹平。沈綠村已經(jīng)想好了，準備附和他的妹妹大罵一頓黨國。這不算什么，在沈綠愛面前，哪怕把黨國罵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并不危及他沈綠村的宏圖大業(yè)。說實話，他多少是有一點想他的這一位刁蠻的妹妹了，況且他還有正經(jīng)事情，需要他們杭家出面。他決定送上一個小小的機會，去換取家族的和平。如果可能，他還準備去一趟雞籠山，對那個他一天也不曾想過的死去的妹夫進行一番憑吊?！　〈丝蹋贿吅V篤篤地敲著門，一邊看著大門兩側上方幾乎已經(jīng)泛了黃色的燈籠上的綠字——忘憂，鼻子里發(fā)出了因為對這兩個字一竅不通的冷笑聲——忘憂，幼稚至極的座右銘！世界上總是生活著這樣大批量的沒有頭腦的人。他們因為沒有頭腦，才總是犯愁。因為總是犯愁，才把自己稱為性情中人，還把這種性情做了標記掛到光天化日之下去。沈綠村從骨子里看不起這些所謂的性情中人，他把他們當做群氓。然而，世上如我一般的聰明人，到底是沒有幾個的??！他一邊敲著門，一邊寬容地感嘆著。　　然后，門就打開了，沈綠村還沒看清楚那個懷里抱著一個孩子的女人是誰，就被一陣警報般凄厲的尖叫震落了手杖。那女人跺著腳顛了起來，手里的孩子也隨之尖叫啼哭。沈綠村還不曉得自己是怎么一回事情，就被一雙指甲長長的利爪拖進了門，那女人抓住他的雙肩，就詛咒一般地翻來覆去地念著：“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　　這時候，沈綠村已經(jīng)分辨出那個一頭亂發(fā)下的面孔是誰了。他倒吸了一口涼氣——林生被殺之后嘉草瘋了的消息，他也是聽說過的，但他從來也沒在意。嘉草從來也沒有被他納入杭氏族系，她本來就不是妹妹綠愛所生，且又是個少言寡語的女流之輩。況且這江湖戲子所出之賤貨，竟然又跟共產(chǎn)黨去睡覺，結果生下一個不三不四的“十不全”。如此這般，壞了大戶人家的血統(tǒng)，要能從杭家剔除了出去才解氣，他妹妹沈綠愛也才有安生之日。林生被砍頭的日子里，沈綠村還巴不得這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外甥女也一起死了才好呢，沒想到她竟從門里撲出來，一巴掌打掉了他的金絲邊眼鏡?！　≌恢绾问呛茫蝗挥置俺鰞蓚€六七歲的小男孩，見著他們扭在一塊兒，就愣愣地看著，然后，其中一個就叫：“小姑媽，小姑媽，快來，大姑媽又犯病了——”　　沈綠村就跟著叫：“快去，快把你——”他不知道接下去該怎么說，他完全不認識這兩個男孩，更不知道他們和綠愛的關系。他只好一邊氣喘吁吁地用文明棍招架著嘉草對他的進攻，一邊繼續(xù)喊著：“去，去把你——那個什么——叫來！”　　此時，男孩們所叫的小姑媽已經(jīng)出現(xiàn)。所謂小姑媽，也就是一個比那兩個男孩大不了幾歲的姑娘兒。一看那雙眼睛，沈綠村就叫了起來：“去，快去把你媽給我叫來，把這個瘋子給我拉走！”　　“你才是瘋子！”小姑媽杭寄草抱過了正在母親懷中啼哭的忘憂，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　　拔沂悄愦缶恕！薄　　拔也徽J識你?！奔牟菀贿呎f著，一邊就叫了起來：“媽，有個人說是我大舅，嘉草姐姐正和他打架呢。”　　這么說著，沈綠村就看著那一對小男孩兒拉著妹妹綠愛的手，從照壁后面風風火火趕出來。沈綠村就生氣地說：“你們杭家都成了什么烏糟世界了，弄個精神病當門神，連個正經(jīng)人都進不來?！薄　∩蚓G愛瞪著大眼盯著哥哥綠村，愣了片刻，突然撲了過去，也跟犯了病似的抓住沈綠村的肩就叫：“你還我的兒子，你還我的嘉平，你還我天醉！你個賊坯，你把我們杭家人一個個都還出來！”　　這一聲喊和嘉草的可是不同，那就是殺聲震天，千軍萬馬降到了杭家的大院。杭憶杭漢許多年之后都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奶奶歇斯底里的行狀。這個靜如處子動如脫兔的女人，剛才頭發(fā)還光光地梳成一個髻兒，露出那個大大的腦門子。突然一低頭，再抬起時已經(jīng)披發(fā)跣足，憤怒的目光正從黑發(fā)的密林中噴射出來。她的叫喊也是從密林中噴發(fā)出來的，而那密林，則跟通了電似的痙攣著，在叫喊中被糾纏入白牙，奶奶，便成了那種不可估量的復仇女神?！　∩蚓G村被兩個女人扭成一團的樣子十分滑稽。他聲嘶力竭地叫著：“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聽我——說——你們放我——走——”　　“你個賊坯，你個槍斃鬼，你個斷子絕孫的畜生，你給我把杭家人一個個都還出來——”沈綠愛繼續(xù)眼睛發(fā)直地叫著?！　　拔彝阋坏廊?，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嘉草的詛咒是另一種風格的。她蒼白的面孔，深淵般的眼神，低聲的咒語，她那種義無反顧地同死落棺材的神態(tài)，在沈綠村看來，甚至比他妹妹驚天動地的廝打更瘆人?！　∪绻技牟輿]有果斷地跑過夾墻，穿過后場，進入忘憂茶莊的前店，一把扭住大哥杭嘉和的長衫一角，那么這對瘋狂的女人會把那個男人抓成什么樣呢？這可真是難說。總之，嘉和匆忙趕到現(xiàn)場時看到的沈綠村，已經(jīng)是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丑了。沈綠村原本就是一個深度近視眼，掉了眼鏡，他幾乎都找不到門，也就談不上奪門而出。因此，好不容易從那兩個女人的利爪中掙脫出來的沈綠村，就像一只無頭蒼蠅到處亂撞，一下子就磕在了嘉和身上?！　〖魏褪稚险弥鴱牡厣蠐炱饋淼慕鸾z邊眼鏡，沈綠村一把抓過了眼鏡戴上，世界是清楚了，頭腦還沒從襲擊中清醒過來。也顧不上再搭理誰，他扒拉開嘉和就往外走，連門口停著的大馬車也被他給忘記了。走出了一丈路，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幾乎又摔他一跤，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文明棍。他往后一回頭，看到了高高瘦瘦的杭嘉和，那棍子無疑是他扔過來的。他撿起棍子又往前走，走了幾步終于想起來他得回來坐車。這就再往回走了幾步，強作若無其事也沒用，杭嘉和就在大門口看著他，一聲也不響。杭州人說不響最兇——悶聲不響是個賊。沈綠村能夠忍受那些女人的大喊大叫，可他不能夠忍受這個人一聲不吭站在臺門上盯著他。他氣得渾身發(fā)抖，舉著的文明棍哆嗦個不停，一會兒指指那門口的舊燈籠，一會兒指指杭嘉和，好半天才想出一句話：“我總算領教了，你們這份人家，就是這樣‘忘憂’的。”　　“誰也沒請你來。”嘉和說?！　　罢l也別想讓我再走進這個大門。”沈綠村氣急敗壞地說了一句沒有多少分量的話，轉身要上車，卻看到了車夫驚訝的眼神，他就突然想起了他來這里的本意。特派員的角色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抹了一把臉，干咳了幾聲，就回過身來，說：“我來這里，原本是找你談明年西湖博覽會上名茶展銷的事情。你們這么大一份人家，也就你頭腦還清爽一點。不過眼下看來，你們也是不要‘忘憂茶莊’這個幾百年的老牌子了。我這個外人，還來替你們操什么心呢！”　　說完，跳上車子，一溜煙地就不見了蹤影?！　　　。保梗玻鼓辏对拢度臻_幕的杭州西湖博覽會，乃因當時的浙江省國民政府為獎勵實業(yè)、振興文化而專門設置。博覽會設在里西湖黃金地帶。開幕式上，浙江國術分館舉行國術表演。入夜，沿湖各地，分別舉行京劇、歌舞、音樂、電影、雜技、跑驢、跑冰、交際舞、新式游藝、清唱等表演。梅蘭芳、金少山深夜專車來杭，于湖邊大禮堂演出《貴妃醉酒》，一曲唱徹，東方既白。又聞道發(fā)明了電的愛迪生，看了關于博覽會的介紹，以八十三歲高齡從美國專程來杭，于博覽會禮堂作《天生萬物皆有用》之演講?！　≈劣谵r(nóng)歷六月十八，觀世音成道日前夜，杭天醉生前曾經(jīng)迷戀不已的湖上放花燈之夜，科學的博覽會亦是并不排斥的。那一日，博覽會專門舉行了放花燈活動。入夜，湖上人誦阿彌陀佛，梵歌四起，一片載沉載浮的星星點燈，又縹緲又世俗，又天上又人間。好詩者為之記曰：　　　　笙歌夜月三千界，燈光西風萬點星?！　∮斡[人來皆好事，輸他春色滿家庭?！　　　?月初的那一日，嘉和從茶莊回來，走進院子，見小妹寄草正蹲在走廊間煎中藥，便站住了說：　　“寄草，你到后院跑一趟，跟你二嫂說，請她過幾日和我們一起去看西湖博覽會?！薄　〖牟萜擦艘幌滦∽欤骸耙f你自己去說?！薄　〖魏蛻C怒了，斥著小得幾乎可以做他女兒的小妹：“什么話！”　　寄草攤著手：“我沒時間，我真的沒時間，我得去看住嘉草姐姐吃藥。你知道我們倆是分了工的，你管二嫂，我管嘉草姐姐?！薄　〖魏陀洸黄饋硎裁磿r候有過這樣的分工，不過他能感覺出來，小寄草暗自不滿他對葉子的那些個曖昧的關心。他嘆口氣說：“你以為我有時間出去逛，我是想讓忘兒出去見見世界，他兩歲了，還沒有出過門呢?！薄　　澳憧矗以缇妥屇銈兟犖业?。洋白人有什么關系，洋白人也是人，為什么忘兒就不能出門？告訴你們也不要緊，我老早就帶他出過門了?！薄　　笆裁矗俊奔魏吐曇粢泊罅似饋?，“人家、人家怎么樣……”　　“怎么樣，怎么樣，圍著看唄，還能怎么樣！我就說——滾——開，這是我外甥，誰敢欺侮，我就請他吃巴掌?！薄　〖魏偷芍@個小妹妹，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寄草十歲了，沒有她不懂的事情。和姐姐最大不同之處，便是她的饒舌，整個五進的大院子，如今就聽她在磨牙。大家都喜歡她，嘉和也喜歡她，一個被悲哀幾乎壓垮的搖搖欲墜的大家族，需要這個小女孩喋喋不休的饒舌聲?！　×罴魏筒话驳牡故堑芟庇鹛锶~子，大門不出，二話不說，成了一個悶葫蘆。　　他們平時雖說住在一個大墻門里，卻連照面也很少，見了面，話也少說。曠男怨女，一個去了丈夫，一個離了妻子，滿腹心事，不說也罷。趁了今日博覽會開張，嘉和才有了請葉子出去散心的機會。　　“除非你答應我一個條件——”小寄草突然說，不過她根本等不及大哥回答，便自己先把條件說了出來：“把嘉草姐姐帶去吧，帶去吧，把嘉草姐姐帶去吧?！比缓蠹魏涂匆娏诵」媚镅壑械臏I水，又大又重的淚水，一轉臉，淚水飛旋出去，打在嘉和的手上。小姑娘往后跑去，邊跑邊說：“我去找二嫂了，大哥我聽你的話，我去找二嫂了，可是你把姐姐帶去吧……”　　于是，這一支老弱病殘的家族隊伍，在經(jīng)歷民國十六年的大摧殘之后，在元氣尚未恢復但已經(jīng)能從床上爬起來之際，便你攙著我，我攙著你，從清河坊那片高高的正在破敗之中的圍墻后面出來，再一次走向戶外，走向西湖了……　　　　初近博覽會，看到北山路和斷橋之前那座淡黃色的門樓時，這群面部表情肅穆的人們，臉上均呈現(xiàn)程度不同的松弛。寄草緊緊挽著迷迷瞪瞪的嘉草的手，指著門樓上的字，讀了起來：　　　　地有湖山，集二十二省出口大觀，全國精華，都歸眼底；天然圖畫，開六月六日空前盛會，諸君成竹，早在胸中。　　　　大人們都停了下來，臉上幾乎都露出了類似嘉草臉上的那種表情——他們還不能從兩年前的殺戮中一下子跳到今天的歌舞升平、今天的天然圖畫、今天的空前盛會——他們把目光都投向了帶隊者杭嘉和。杭嘉和笑了笑，這種笑容，只有杭家人自己才能看得出來?！　『技魏洼p輕地說：“孤山文瀾閣的農(nóng)業(yè)館里，有我們忘憂茶莊送的龍井軟新呢?！薄　　　∧且淮纬鲇?，對杭家的孩子們，亦是童年中的盛大節(jié)日了。他們印象中最為驚奇的乃是設在岳廟中工業(yè)館的那個大力士——這只鑿井機竟然用了六分鐘就打出了一口井，這使得杭憶杭漢兩個孩子目瞪口呆。衛(wèi)生館則把杭家的女人們看得面紅耳赤，里面竟赫然地陳列著男人和女人的放大了的最隱私處，還有它們的生理特征。寄草不管，拉著嘉草，看得津津有味。彼時杭人，開通也竟如西人，團團圍看，贊嘆不已?！　∵€有一處熱鬧地方，造勢者，乃是曾任《申報?自由談》主筆的鴛鴦蝴蝶派主打手——杭人天虛我生——陳蝶仙?！　≡捳f這位天虛我生，實實的天不虛我生也。其人一手舞文弄墨，一手也打起算盤，經(jīng)營實業(yè)。當時中國市場，牙粉生意多為日本商人控制，國人只知金剛牌牙粉。這個陳蝶仙，倒是一奇士，和他的助手李常覺放下剛剛翻譯完的《福爾摩斯偵探全集》，卻成立了家庭工業(yè)社，偏偏就生產(chǎn)出了一種名叫無敵牌的牙粉。也算是愛國主義，無敵于金剛；也算是諧了“蝴蝶”之音——文人到底還是不能夠忘記掉那點風花雪月小情調(diào)的。恰是五四時期，國人抵制日貨，那無敵牌也是真夠爭氣，一上市，金剛牌就強虜灰飛煙滅了。如此十數(shù)年下來，無敵牌早已不止是牙粉，什么雪花膏、潤膚霜、香水，統(tǒng)統(tǒng)冠以“無敵”。陳蝶仙那個多才多藝的女公子，面孔用無敵牌雪花膏擦得雪白，足蹬高跟鞋，南方的大街小巷一路那么揚長而去，竟然是一道活脫脫的人生風景線，一副水靈靈的流動廣告畫了。此次西湖博覽會，又是此等文人最有招數(shù)，西湖邊做一噴泉，吐灑香水四溢，圍得多少女人離不開，要沾那一股子的無敵香去?！　『技业呐藗?，此時雖還打不起幾分精神，多少還是受一點人氣的澆灌。葉子和綠愛各自買了一把王星記的扇子，葉子是一把檀香的，綠愛是一把大黑扇子，拉開來，實實是半把陽傘。嘉草雖然還有些呆呆，但眼珠子竟也動了幾動，她什么也沒有要，只是見了那些個花攤上，簇擁著各色花兒，有月季，有百合，有丁香，有荼■，還有紫藤，那發(fā)著一股股濃香的，一聞就知是梔子花。嘉草薄薄的鼻翼顫動起來，嘴里發(fā)出了聲音：“花兒，花兒，花兒……”她的臉色，少有的從沒有人色到有了一絲血氣。寄草立刻對那兩個小她沒幾歲的侄兒說：“去，小姑要花，大姑也要花?！眱蓚€孩子伸出手來要錢，寄草就急了，叫：“媽，給我錢，給我錢，我給姐買梔子花?！薄　d子花插在嘉草的頭上，好看得很。忘憂那么小，還被一件黑大氅子從頭到腳地蓋住，他的眼睛不能見強光，此刻皺著眉頭，卻也能一下子地聞到了花香，尖聲地叫了起來：“媽媽，抱抱，媽媽，抱抱?！薄　『技乙恍腥舜丝叹涂粗尾荨何侵膶氊悆鹤幽?。母子倆，在飄揚的柳條下呢呢喃喃。燕子飛過他們的頭頂，幾片柳葉落在他們的頭上?？粗粗魏团c葉子的目光就看到了一起，如蜻蜓點水般地碰開，嘉和就抱起了杭憶，葉子就背上了杭漢?！　　　≌褂[茶葉的農(nóng)業(yè)館在文瀾閣，小小一塊地方，倒也有數(shù)十個品種。茶葉用透明玻璃盒子密封了任人觀賞。在忘憂茶莊的牌子前，放著屬于他們店專有的那只“軟新”。茶葉呈現(xiàn)出純正的糙米色，顯得與眾不同。綠愛看著看著，說：“嘉和，還是你啊?！薄　【G愛說的，恰恰便是今年春分之前，嘉和入了龍井山中專門去收軟新一事。春分未至，杭嘉和就讓綠愛為他打點了行裝，太陽剛剛出來，他帶著小撮著，一起進了杭州西郊——那層林疊翠的茶山之中了。　　當時綠愛見杭憶生著病，曾勸嘉和算了，不去也罷?！吧倭塑浶?，就少了軟新吧。人都一個一個地那么少了下去，還在乎軟新不軟新？”　　綠愛那么發(fā)了話，準備跟著嘉和進山的小撮著就猶豫了。小撮著在四一二政變之后，曾被當局抓進去關了好長一段時間，還是嘉和親自去把他保出來的。出獄當天，小撮著跟著嘉和到了杭家大門口，嘉和就把腳步停住了，說：“你是想好了，現(xiàn)在就和我進去，還是先去找你們的那些人？”　　小撮著愣了一會兒，狠跺一腳，咬著牙說：“殺父之仇，豈能不報！”　　嘉和也不說話，口袋里掏出一把銅錢，就放到小撮著口袋里。小撮著別過頭就走，走幾步，回過頭來，說：“這次尋得到人，我就算是和杭家人作別了。尋不到人我回來，你們要趕也趕不走的?！薄　∮诌^了幾個月，小撮著像叫花子一樣地回了忘憂茶莊，他找不到他的組織了，從前被他看不起的大少爺嘉和，從此就成了他的組織?！　【G愛說話再厲害，小撮著也要看嘉和怎么表態(tài)。嘉和呢，他總也不表態(tài)，他只是輕輕走到綠愛身邊，說：“不能沒有軟新。”　　此刻，站在展品前，綠愛想到了嘉和的話。綠愛從前總不能明白，人都沒有了，為什么就不能沒有軟新？現(xiàn)在看著軟新，突然從那里面看到了使她眼睛發(fā)亮的東西，她一把把兒媳葉子拉了過來，問：“你看你看，你看那軟新里有什么？”　　葉子盯著那些黃金般鑲邊的龍井片子，又一把拉過了杭漢，說：“盯著，你使勁盯著，看到了嗎，看到你爸爸了嗎？”　　誰也不知道杭漢說的是真話還是因為看花了眼，總之他一本正經(jīng)地盯了一會兒，便神秘地回答：“看見了?！薄　　罢l？”兩個女人都慌慌張張地問。　　杭漢看了看她們，咽了一口唾沫，說：“都看見了。爸爸，爺爺，還有撮著爺爺……還有，還有小林叔叔……”　　杭家人一時都沉默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呆立了許久，綠愛吐出一口氣來，失聲叫道：“皇天??！”　　　　到此為止，如果不去走那座博覽會橋，那么杭家的這一次出行，應該說，基本上還是順利的了。從文瀾閣出來，行之放鶴亭，嘉和聽到有人在橋上叫他，定睛一看，卻是他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就讀時的學友陳揖懷。　　陳揖懷是個胖子，架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正在橋上亭子里的一張書桌前寫對聯(lián)。他是杭州城里小有名氣的書法家，一手好顏體，且在崇文中學里當著中學教師，也是桃李滿天下的。見了嘉和，就提著王一品的湖筆叫道：“嘉和，嘉和，多日不見，看我送你一副對聯(lián)?！薄　『技魏瓦^去一看，笑了，說：“這不是剛才在教育館門口看到的大白先生寫的聯(lián)子嗎？”　　教育館就設在省圖書館、徐潮祠、啟賢祠和朱文公祠等處，門口那副聯(lián)子卻是新文學家、當年浙江第一師范學校的教師、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杭州“四大金剛”之一劉大白先生所擬的——　　上聯(lián)為：“定建設的規(guī)模，要仗先知，做建設的工作，要仗后知，以先知覺后知，便非發(fā)展大中小學不可；”　　下聯(lián)是：“辦教育的經(jīng)費，沒有來路，受教育的人才，沒有出路，從來路到出路，都得振興農(nóng)工商業(yè)才行。”　　杭嘉和細細琢磨了一番，說：“到底還是大白先生，鼎新人物，一副對聯(lián)也是有血氣的，針砭好惡，都在其中了?！薄　≌敲凑f著，就見陳揖懷直給他使眼色，把頭一抬，嘉和不由得微微愣住了?！　【瓦@樣，兩個從前互為己有的人，今日陌路相逢。這一邊的男人手里拉著一個小男孩，那一邊的女人手里拉著一個小女孩。這兩個孩子，便是他們一世不得不相互正視的血緣。　　杭嘉和與方西泠在亭上不期而遇之時，周圍正繚繞著博覽會會歌：　　　　……熏風吹暖水云鄉(xiāng)，貨殖盡登場。南金東箭西湖寶，齊點綴，錦繡錢塘。喧動六橋車馬，欣看萬里梯航……　　　　真奇怪，兩個大人一邊幾乎是下意識地各自把自己撫養(yǎng)的孩子拉到身邊，一邊想，我怎么會和這樣一個陌生的人度過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年華的呢？　　在方西泠看來，杭嘉和是這樣的苦寒，一襲舊布長衫，越發(fā)襯出這高高瘦瘦的人的清寂，真正如那《紅樓夢》里遭了劫難的甄士隱一般，露出一副下世人的光景來了。　　而在杭嘉和眼里，從前那個短發(fā)黑裙的五四女青年方西泠已經(jīng)蕩滌全無了。她成了一個標準的都市時髦女人，珠光寶氣，濃妝艷抹，走進人群，再也分不出來?！　∷麄儍蓚€，又緊張，又冷靜，又不知所措，看上去反倒是一副木乃相道的了。會歌便顯得格外嘹亮，來回地在湖上繚繞——　　　　……明湖此夕發(fā)華光，人物果豐穰。吳山還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魚龍曼衍，原來根本農(nóng)桑?！　　　∪舨皇怯忠粋€男人出面，這樣的橋上相峙，還真不知怎么收場呢?！　男蜗笊峡?，杭嘉和與李飛黃，都是屬于南方型的男人。他們都消瘦，清秀，面呈憂郁。只是李飛黃明顯地要比嘉和矮下大半個頭去。另外，嘉和以茶為伴，神清宇朗，一口白牙，氣質(zhì)高潔。李飛黃想來是煙酒過度之人，一臉焦氣，牙根發(fā)黑，臉上還有幾粒稀稀拉拉的麻點。好在舉手投足到底還是有些書卷氣的，就這一點，把他和杭州話里形容的這樣的人相——“踏了尾巴頭會動”一類的好角色區(qū)分開來了?！　」唬灰娂魏?，他就綻開了笑容，伸出手去要握對方的手，半道上又改了主意，拍了嘉和一肩膀：“嘉和，沒想到在這里就碰上你了?！薄　〖魏涂戳丝此瑳]有什么反應。陳揖懷是個直性子人，脫口而出：“我們?nèi)齻€人，也是多年不見了，今日在橋上相會，也可以說不是冤家不碰頭??！”　　你道這三人如何會如此熟識？原來他們本是浙江第一師范學校讀書時的同學少年，五四時期一對半好朋友。三人也是差不多弄成一個桃園三結義的。李家開著小雜貨鋪子，陳家是窮教書的，倒是杭家最富，嘉和也就斷不了三天兩頭地接濟二位同學。李與陳又是一對不見要想、見了要吵的寶貝，杭嘉和便一年到頭地做他們的仲裁委員。李同學古文根底十分深厚，于史學向有偏愛，而陳同學則喜讀洋文，杭嘉和在仲裁中也每每有所得。三人友情，直到那一年嘉和進山搞新村建設，兩人中途而廢，未與嘉和同行，方才戛然而止。嘉和許多年來只記得那個在晨光里幫著父親背雜貨鋪門板的李飛黃的形象。他和陳揖懷倒始終保持來往，李飛黃到大學，當了教授，又成了明史專家的消息，都是陳揖懷告訴他的。聽說方西泠竟然選擇了他，他確實是暗暗吃了一驚。還沒吃驚過來呢，不料今日湖邊橋頭真的就遇見了他們?！　∫妼Ψ讲焕洳坏臉幼?，李飛黃倒也是臉不變色心不跳，便把西泠懷里的杭盼——不——現(xiàn)在杭盼已經(jīng)叫李盼了，但李飛黃并不想在杭嘉和面前展現(xiàn)這一勝利成果——他倒是把盼兒抱了過來，一邊說：“來，讓爸爸抱抱盼兒，”一邊就把姑娘兒塞進了嘉和懷里。就在這模棱兩可的“爸爸”中，嘉和一把抱住了女兒。　　方西泠卻并不想營造這種傷感性的相逢。她是有過人之處的新式女子，所以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吳瞿安先生倒算是個詞曲大家，這首會歌也虧得出自他手?！崩铒w黃應道：“那還用說，吳瞿安啊，二位聽說過此人嗎？”　　嘉和沉默片刻，搖搖頭。還是陳揖懷打圓場說：“是南京中央大學的那一位吧？”　　“正是正是，這位吳瞿安近日可是發(fā)了，”李飛黃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張靜江用手指頭擊桌讀了三遍，立刻親筆批條——送稿酬一千元。一千元啊，你們算算，那可是每個字十三元。比比看，從前我給《申報》寫的稿子，乙級稿，多少稿費，你們猜也猜不到——一元?！薄　〈嗽挼挂舶l(fā)噱，教授要面子，像個弄臣一樣，苦心創(chuàng)造歌舞升平的局面，剛才緊張的氣氛，多少緩和一些。杭憶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被他的母親方西泠抱到了懷里。做母親的，見了兒子，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點眾人面前硬撐的做派也差點要癱了下去。還是綠愛，不愿意這種態(tài)勢再繼續(xù)。她也是知道這個李家開雜貨鋪底細的，從前欠了他們杭家多少債務，都一風吹過，提都不提，連句交代都沒有。沈綠愛看不起這樣的人，礙著嘉和同學的面子才不去追究，如今竟然做了她孫女的后爹，海馬屁打亂仗，還人模狗樣當起教授來了，真是不要臉。綠愛這么東一頭西一頭地想著，就一把抱回了杭憶，叫了一聲：“回家吧，孩子都累了?！薄　∵@么一行人，被她的一聲叫，清醒了過來，一個個地，就從西泠身邊擦肩而過了。　　杭嘉和不敢看女兒的眼睛，他只是一個勁地摸著女兒的頭發(fā)。女兒真是小，她好像已經(jīng)認不出她的父親了，轉過身去伸出手說：“媽媽抱?！薄　∥縻鼋舆^了女兒，有點說不出話的樣子，到底還是叫了一聲：“憶兒，媽會來看你的?！薄　∫苍S是因為年來方西泠未曾登門看過兒子，再加她濃妝艷抹得完全變了樣，杭憶迷迷糊糊地被母親抱在懷里，母親叫他他也沒反應過來，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好一會兒，他有點清醒了，才問：“奶奶，剛才那女的是我媽？”綠愛不耐煩地點點頭說：“不是她還會是誰！”　　杭憶便又掉頭問嘉和：“爸爸，我媽怎么和從前不一樣了？”　　“是不一樣了。”嘉和回答?！　　澳撬€是我媽嗎？”　　“還是吧?！奔魏蛧@了口氣?！　『紳h虎頭虎腦地也跑了上來，說：“伯伯，你答應我們下次還來西湖，我還沒玩夠呢。”　　嘉和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轉過臉去，再看西湖。湖上笙歌，湖畔楊柳，放眼綠荷，翻飛不止。橋上行人中，他再一次看見了女兒小小的弱影，她被抱在了另一個男人的懷里?！　￡愐緫蚜嘀P，一時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半晌，有點同情地問道：“你要寫什么，嘉和，我這就給你寫?！薄　〖魏涂粗莻€小小的女孩子的背影，融入了人海，閉目想了一會兒，說：“——止為茶荈據(jù)，吹噓對鼎■?！薄　∵@是漢代左思的《嬌女詩》，說的是女兒圍著茶爐煮茶的情形。陳揖懷聽懂了，鼻子就一酸，趕快攤開了紙來要下筆，手卻微微抖了起來。嘉和見狀，就攬著杭漢走到一邊看荷花，對剛才央求著他的杭漢說：“我答應你，下次再來西湖?！薄　★L光真是美麗極了，真是美得讓人受不了，美得讓人恨它——既然西湖可以美成這樣，西湖邊怎么還可以殺人呢？既然已經(jīng)殺了人，西湖怎么還可以這樣美麗呢？　　走向西湖時的希望，就這樣突然地被最后的沖擊破壞了。嘉和不知道他今天應不應該來湖邊，也不能斷定，把他家的軟新拿到湖邊來展出，究竟有沒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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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夜之侯》是中國茶人的一部命運史詩，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　∶┒芪膶W獎評委會的評語：“茶的清香、血的蒸氣、新的碰撞、愛的糾纏，在作者清麗柔婉而勁力內(nèi)斂的筆下交織；世紀風云、杭城史影、茶葉興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帶，融于一爐，顯示了作者在當前尤為難得的嚴謹明達的史識和大規(guī)模描寫社會現(xiàn)象的腕力。”　　序　　兩千年，一花獨放，唯我獨尊，爾后，華茶的下一個大時代，便與以往以迥然不同之命運開始了——　　有世紀初皖地民謠為證：　　三月招得采茶娘，四月抬得焙茶工；　　千箱捆載百舸送，紅到漢口綠吳中；　　年年販茶嫌茶賤，茶戶艱難無人見；　　雪中茗草雨中摘，千團不值一匹絹；　　錢少稱大價未賒，口喚賣茶淚先咽?！　」偌掖莶铓q算緡，贅胡壟斷術尤神；　　傭奴販婦百苦辛，猶得食力飽其身?！　【椭凶羁喾N茶人?！　∵@首載于中國安徽《至德縣志》的１９１０年間傳唱的民謠，其中不但出現(xiàn)了歷代民間茶歌中的譴責對象——官家，還出現(xiàn)了另一個名詞——贅胡?！　≠樅?，或可釋為“洋奴”，而由贅胡生發(fā)，另一個有關茶業(yè)行的名詞——洋行，便要被我們引入20世紀初交的視野之中了?！　≈袊俜綄ｉT對外做生意的機構，古來有之。只是到得清代，方被稱為洋行。洋行可以做各種生意，比如毛織品、洋布、鐘表等，但最大宗的生意，到底還是國之瑞草茶葉?！　∽繁舅菰?，人類與茶的親和，正是從華夏民族對人類的親和開始的。恰如茶圣所言：飛禽、走獸和人類，都生活在天地之間，依靠飲食維持生命活動，飲食的意義是多么的深遠?。∫饪?，就得飲水；要消愁，就得飲酒；要消睡提神，就得喝茶(《茶經(jīng)?六之飲》)?！　〔璧陌l(fā)現(xiàn)和利用，是一個真正的東方傳奇故事。《神農(nóng)本草》中記載：神農(nóng)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這個荼，就是茶?！　∩褶r(nóng)在中國古書中，被描繪成一個頭上長牛角缺一顆門牙的男子，一位距今四五千年前的上古時期的部落領袖。因為勸人們種百谷、植桑麻，被尊稱為神農(nóng)氏。他正是那種類似于古希臘普羅米修斯和俄國丹柯那樣的受難英雄。他遍嘗各種草木，不幸中毒倒下，恰有水珠從茶樹上落下滴入口中，方才得救?！　∵@個傳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歷史的真實。因此，神農(nóng)不但成了中國農(nóng)業(yè)和醫(yī)學的創(chuàng)始者，也成為世界上最早的茶葉發(fā)現(xiàn)和利用者?！　≈袊钤绲牡胤街緯度A陽國志》告訴我們，三千年前，在現(xiàn)今中國的四川地區(qū)，人們就開始人工栽培茶樹，并把它作為地方特產(chǎn)獻給了當時的天子周武王?！　?zhàn)爭打破了寧靜的茶葉世界。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地帶的秦國人攻下了重巒疊嶂的巴蜀，中國西北部粗獷的士兵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了這種可以煎煮飲用的綠葉。這樣，茶葉就裹在他們的馬革中，翻出蜀道，被帶向廣闊的天地?！　?zhàn)國之前，中國的茶葉已從湖北延伸到湖南、江西地區(qū)。自此以后，便在長江中下游擴展?！　〔?，興于唐而盛于宋。唐貞觀十五年，茶作為文成公主的陪嫁品，不遠萬里，長途跋涉，來到了吐蕃松贊干布的故鄉(xiāng)。飲茶習俗，從此傳入西藏，成為邊疆少數(shù)民族不可或缺的飲食。　　在這個茶葉文明大傳播的時期，茶在被架在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時，也被僧侶們負在肩背上，帶往寒冷的北方；然后，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宮廷達官貴人們的手中相互傳遞。公元8世紀初，北方飲茶習俗開始蔓延傳播。　　明代，中國著名的航海家鄭和七下西洋，把茶帶到了遙遠的非洲東海岸和紅海海岸?！　〔璧挠鹨硪呀?jīng)豐滿，下一個歷史時期，它將在全世界翱翔?！　∮⒄Z中茶的發(fā)音Tea和法語中茶的發(fā)音Thé，恰與中國海路傳出的福建方言茶字音Te相似；而由陸路傳向西亞、東歐的茶字音，則來自中國內(nèi)陸地區(qū)的茶字發(fā)音——比如俄語中的Чай，土耳其語中的?覶ａｙ——它們多少也從語音學的角度，向我們射來了一道悠遠的茶葉文明之光。　　西漢時，茶沿絲綢之路至西域各國。阿拉伯商人在中國購買絲綢的同時，也帶回了茶葉，并把他們運往波斯。與此同時，土耳其商人在中國邊境也開始了以物易茶——“有一葉，作三葉草狀，其葉數(shù)，其香亦高，唯其味苦，水沸，沖飲之?！边@是公元9世紀時一位名叫蘇萊曼的北非商人在他寫的一本名叫《印度中國紀行》的書中，對茶的形容?！　」?世紀初，茶離開故鄉(xiāng)，揚帆起航，東渡扶桑。日本最澄禪師和他的弟子空海先后從中國帶去茶籽和制茶工具。從此，中國的飲茶方法和習俗開始在日本傳播開來。至宋，日本高僧榮西兩度來華，歸國時帶去茶籽和飲茶法，著漢文字著作《吃茶養(yǎng)生記》，為后來日本茶道的產(chǎn)生奠定基礎?！　×鶄€世紀以后（1559年），威尼斯作家拉馬西沃所著《中國茶》和《航海與旅行記》二書，把茶介紹到了歐洲。一位名叫克羅茲的葡萄牙神父，在那個時代成為中國最早的天主教傳播者。同時，他在1560年把中國茶葉知識傳播回國，而他的同胞海員則仿佛為了印證他的知識一樣，從中國直接帶回了茶葉。　　就這樣，16—17世紀始，茶先后到達了荷蘭、俄國、法國和英國?！　∪A茶在歐洲，尤其在英國的被歡迎，與一位葡萄牙公主凱瑟琳的出嫁英國（1662年）密切相關——世界在出現(xiàn)一位飲茶皇后之后，也增添了一個以往從來不種茶葉的飲茶大國?！　≡诖酥?，英國基本上還是一個咖啡的王國，但茶葉的品質(zhì)非常符合英國人據(jù)以自豪的紳士風度，故而朝野開始交相提倡。相傳1657年倫敦一家極有名的“嘉拉惠”咖啡店，已經(jīng)在廣告上赫然寫道：　　可治百病的特效藥——茶，　　是頭痛、結石、水腫、瞌睡的萬靈丹！　　飲茶皇后以為酒傷身體，不如茶好，從此以茶代酒，成為英國宮廷中的禮儀。達官貴人爭相效仿，茶遂成為豪門世家的高貴飲料。貴夫人在家中設精致茶室，論茶媲美，一時成為時髦。1669年，東印度公司從中國購得“功夫茶”，獻呈皇后，以博歡心。當年英國就停止茶葉從荷蘭進口，由東印度公司獨占專營權。　　茶在英倫三島人民的各個生活方面出現(xiàn)。英國詩人蒲伯是這樣贊美女王喝茶的：　　您，偉大的安娜，三個國家齊向您低首?！　∧袝r和君臣商談大政，有時也在茶桌旁激勵朋友?！　∵@個島國的人民，成了世界上飲茶的冠軍。上午十時半和下午四時的飲茶習俗，成了生活中雷打不動的制度。學術界的交流被稱為“茶杯和茶壺精神”，電視臺下午四時的節(jié)目謂之“飲茶時間”。蕭伯納曾調(diào)侃說：破落戶的英國紳士，一旦賣掉了最后的禮服，那錢往往還是用來飲下午茶的?！　‘斈菚r鐘敲動第四響，　　一切的活動皆因飲茶而中止，　　……　　茶葉貿(mào)易史上，英國留下了不少的篇章和逸事。比如中國的平水珠茶，向被稱為綠色珍珠。但，據(jù)創(chuàng)建于1706年的老牌英國茶商團寧公司印發(fā)的宣傳冊載，當時的英國人不識此茶，稱其為“GUN POWDER GREEN”，綠色珍珠變成了綠色火藥，一直流傳至今?！　∵€有一種老牌加香茶“格雷爵士茶”，說起來也有點意思。這位爵士本為20世紀初出使中國的外交大臣，從清朝一位官吏手中得到了代代花茶的配方，帶回國去，交一家公司試制。該公司為了感謝他，把該茶命名為“格雷爵士茶”。此茶上市，包裝上無不注明源于中國清朝某高級官吏的字樣，以為行銷之號召?！　?8世紀，茶在英國國民經(jīng)濟中，成了一項重大收入。19世紀的英國大臣羅斯托倫說：“國家不可缺乏的糧食、鹽或茶，如果由一國獨攬供應權，就會成為維持其統(tǒng)治勢力的有力砝碼?！薄　〔栌纱硕苯咏槿肓苏?。公元1773年，英國國會通過了《茶葉稅法》，規(guī)定每磅茶葉征收三便士茶稅，波士頓茶葉事件——美國獨立戰(zhàn)爭的導火索由此引發(fā)，至今波士頓碼頭還有碑文如下：　　此處以前為格林芬碼頭。1773年12月16日，有英國裝茶之船三艘停泊于此。為反抗英皇喬治之每磅三便士之苛稅，有九十余波士頓市民，攀登船上，將所有茶葉三百二十四箱，悉數(shù)投于海中，以是而成為世界聞名之波士頓抗茶會之愛國壯舉。　　在歐洲，只有一個國家在飲茶方面可以與英國相提并論——西伯利亞的寒風也無法抵擋華茶對俄羅斯人的誘惑，茶馬交易使茶從蒙古進入俄國。19世紀初，俄國人從湖北羊樓洞運去茶種，成功地種栽在格魯吉亞的土地上。一位專和俄國做茶葉生意的劉姓中國人，被沙皇賜名為“茶葉劉”。俄羅斯偉大詩人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中這樣寫道：　　天色轉黑，晚茶的茶炊閃閃發(fā)亮，　　在桌上咝咝作響，它燙熱著瓷茶壺里的茶水，　　薄薄的水霧在四周蕩漾……　　放眼全球范圍內(nèi)的華茶貿(mào)易，我們大約可知，公元10世紀前，華茶已到了亞洲諸多鄰國及西北非等地；16世紀抵達歐洲；18世紀，茶與英國移民同坐五月花船漂洋過海，直抵美洲。而茶的另一支大軍，則于17世紀南下，定居于被海洋擁抱著的南洋諸國。　　華茶既被如此青睞，公元1840年的中國鴉片戰(zhàn)爭之前，清政府便派官商十三人至廣州，行辦茶事，人稱十三行。從此，官僚、豪商、洋人，壟斷出口貿(mào)易，尤以茶葉為甚。生意之有利可圖，連皇帝見了也眼紅，直接插手進來，人稱皇商?！　〈说雀窬?，直到鴉片戰(zhàn)爭之后方被打破，十三行與英商獨霸中國進出口貿(mào)易的局面從此一去不復返，洋行，日變?yōu)楦鲊鴮崢I(yè)家獨占的商行。五口通商之后，“千箱捆載百舸送，紅到漢口綠吳中”——福州、漢口、九江、寧波，成了當時中國茶葉出口最多的港口所在地?！　〉谝淮问澜绱髴?zhàn)，再次改變中國經(jīng)濟的格局。從此洋行多遷于滬上，盛時曾達四五十家，而上海的茶葉輸出，竟占全國總輸出之一半以上了?！　　　⊙笮袎艛嘀袊鴮ν獠枞~貿(mào)易近百年，至20世紀上半葉，中國茶業(yè)已落得奄奄一息之地步。此間，中華茶界有識之士自不甘于消沉，種種努力，艱苦卓絕，在漫長跋涉之中，企圖恢復昔日祖先之榮光。其中最杰出者，無出吳覺農(nóng)先生之右?！　?897年出生于中國浙江古縣邦上虞豐惠鎮(zhèn)的吳覺農(nóng)先生，真正從實踐中走上為實現(xiàn)振興華茶而奮斗的道路，乃是自20世紀30年代初，應中國著名農(nóng)學家、農(nóng)業(yè)教育家、當時的上海商品檢驗局局長鄒秉文先生之約，籌辦茶業(yè)出口檢驗開始的。爾后，吳覺農(nóng)又在江西修水、安徽祁門、浙江三界等地建立茶葉改良場，中國現(xiàn)代茶業(yè)，自此初現(xiàn)雛形?！　∨c此同時，吳覺農(nóng)先生四處奔走，出入茶區(qū)，出國考察，撰寫大量調(diào)查報告，揭示茶葉貿(mào)易中洋行洋莊茶棧之壟斷操縱；譴責通事、茶號、水客等的重重剝削；描述中國茶農(nóng)之悲慘處境；介紹國外茶界之先進技術和經(jīng)驗；實踐中國茶業(yè)進步之種種方案——先生于不可為之中而為之，嘔心瀝血，慘淡經(jīng)營，長夜彌天，大聲疾呼之聲，似乎終有回音——　　1936年間，皖贛兩省議定并成立了皖贛紅茶運銷委員會，統(tǒng)籌運銷兩省之祁門與寧州紅茶，時稱“茶業(yè)統(tǒng)制”?！　〈伺e霎時間掀翻了中國茶業(yè)行近百年的天。上海洋莊茶棧同業(yè)行會，聽到彼聲，不啻晴天霹靂，都一個個地突然“鄭重將來，顧慮意外”起來，一份《痛切宣言》公開發(fā)表，被眾多中國茶人看做是為實踐先生“打破中間剝削，謀茶農(nóng)之真正利益，復興茶業(yè)”之理想的大行動。最終，此次風波以政府妥協(xié)讓步而告終?！　?936年，吳覺農(nóng)先生在《中國農(nóng)村》雜志二卷六期上，以施克剛為筆名，撰《反帝反封建的半幕劇》一文，表達他對這次半途而止的茶業(yè)革命的認識，說：　　在現(xiàn)社會中，大資本驅(qū)除小資本，也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此次統(tǒng)制糾紛的背景，實在不過是這樣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劇而已。……茶業(yè)統(tǒng)制的結果是茶業(yè)受了帝國主義金融資本與茶棧的統(tǒng)制，貧困的茶農(nóng)因之而被統(tǒng)制于死地。反帝反封建的戲劇，本應當轟轟烈烈演下去，然而因為反帝反封建的主角——茶農(nóng)——被壓在舞臺下，因此演不到半幕便匆匆收場了?！　∽鳛榘肽粦騽〉耐钰M茶業(yè)統(tǒng)制，卻成為吳覺農(nóng)先生后來的正劇的序幕。當此時，實業(yè)部開始試圖采納吳先生的建議，成立較大規(guī)模的茶葉公司。又不知幾多周折，1937年6月1日，由實業(yè)部和皖、贛、浙、閩、湘、鄂六個茶區(qū)省政府集資，少數(shù)私人資本參加的“中國茶葉公司”，于上海北京路墾業(yè)大樓正式成立，吳覺農(nóng)先生被聘為總技師。　　僅僅三十七天之后，遙遠的北方，盧溝橋邊，日本軍隊開始了對中國的全面入侵。剛剛開始事業(yè)的中茶公司，被迫于上海輾轉遷徙，由武漢而終往陪都重慶。向被稱為“不夜侯”的中華茶葉，這向往溫暖與光明的綠色和平之舟，在數(shù)百年劫難之后，陷入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兇險的驚濤駭浪之中?！　≌?zhèn)€是：　　出我幽谷，上我喬木，茶兮葉兮，鳳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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