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精選集

出版時間:2006-5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作者:王安憶  頁數(shù):443  字數(shù):355000  譯者:賀紹俊編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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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以尋找與發(fā)現(xiàn)站立當代文學潮頭  曉華汪政  一  王安憶是當代一個頗具特色的女作家。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王安憶創(chuàng)作了一批短篇小說,一開始的兩篇《蚌埠》和《從黑夜出發(fā)》就給人很大的沖擊力,她將自己十幾年前的短篇寫作背景推出了人們的閱讀參照系統(tǒng)。《蚌埠》顯然吸取了中國歷史書中寫“志”的一些經(jīng)驗,一座城鎮(zhèn)占據(jù)了小說表達的大部分空間,蚌埠的地理位置、經(jīng)濟特點、車站、碼頭、浴室、旅館以及家居生活在此都得到了細致的展現(xiàn),它是可以稱得上“地理志”或“風俗志”的,但仔細讀過去,一種感傷與懷想會在文字里慢慢地氤氳開來,蚌埠雖然占據(jù)了小說的大部分篇幅,但它卻漸漸退卻為一個特定的時間與空間的背景,人,七十年代與蚌埠有著生活關聯(lián)的人卻從那物的縫隙里鉆了出來,他們,才是作品真正的主體。《從黑夜出發(fā)》也是一篇在形式上有突破的作品,它同樣質(zhì)疑和廢置了我們關于短篇小說的一些經(jīng)典概念,這里沒有情節(jié),沒有確定的敘述環(huán)境,只有一個敘事人“我”放松而輕盈地在語言里漂浮。小說想象奇特,天馬行空,敘述飄忽奇詭,即使放在八十年代末的實驗小說中也稱得上獨樹一幟?! 倪@兩篇作品可以判斷,王安憶近年的這次相對集中而專注的短篇寫作是一次自覺的藝術行為,這并不是說,王安憶對短篇有了現(xiàn)成的乃至定型的審美理想和藝術圖式,如果說有的話,那恰恰是未定型的。短篇小說確實是一個有限的藝術空間,從來都是寫作者在技術上的角力場。因此,在王安憶看來,如果在她的短篇小說重新“開張”時不先將場地拓開,后面可能也就缺乏足夠騰挪的場地與高度,這可能是《蚌埠》、《從黑夜出發(fā)》等作品的意義。所以,沒有必要為后來的諸如《天仙配》、《酒徒》一類的小說吃驚,因為這種經(jīng)典重現(xiàn)也是短篇的可能性存在之一?! ?gòu)成王安憶近年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主流的是像《喜宴》、《開會》、《青年突擊隊》、《花園的小紅》、《王漢芳》等一批鄉(xiāng)村小說,它們雖不似《從黑夜出發(fā)》一樣尖銳,也不似《天仙配》一樣面面俱到,但倒是將一種新的嘗試通過反復的書寫使之在穩(wěn)健的推進中臻于完美,它們的風格是寫實的,敘述者將敘述內(nèi)容組織起來的線索是一些具體的時間、空間或某一個日常的事件和話題,以此取代了傳統(tǒng)的富于戲劇性的情節(jié),這樣,人物就被凸現(xiàn)了出來,場景也被凸現(xiàn)出來。以《喜宴》為例,小說寫村上的一個小學老師娶親,知青們應邀去吃喜酒,小說記敘的基本上是吃喜酒的全過程,細致、翔實,似乎沒有任何的技巧,如實的一步步道來,新郎、新娘、親友、知青、小孩、幫忙的,各色人等,各種表情,在一個陰天的午后共同演出著鄉(xiāng)村的一出風俗劇?!肚嗄晖粨絷牎?、《花園的小紅》、《王漢芳》等作品,或以某個人為主,或如冰糖葫蘆般串起一群人物,用速寫的形式勾勒出他們的形與神。這樣的小說盡可能地回歸到了原初的日常生活,在王安憶看來,它們比起一些有象征意味的理念小說來,更具趣味。她認為它們來自于“感性的經(jīng)驗”,有一個明顯的題材上的特征就是這類作品敘述的都是過去的農(nóng)村,王安憶認為現(xiàn)在的生活是經(jīng)不起這般書寫的,而由于生活環(huán)境的變遷造成的時間和空間距離的改變所產(chǎn)生的美卻獲得了本體論的地位:“我寫農(nóng)村,并不是出于懷舊,也不是為了祭奠插隊的日子,而是因為,農(nóng)村生活的方式在我眼里日漸呈現(xiàn)出審美的性質(zhì),上升為形式。這取決于它是種緩慢的、曲折的、委婉的生活,邊緣比較模糊,伸著一些觸角,有著漫流的自由的形態(tài)。”王安憶:《生活的形式》,《上海文學》1999年第10期。不僅僅是形式,或者說“真正的形式,則需要精神的價值”王安憶:《生活的形式》,《上海文學》1999年第10期。。而過去的生活恰恰是具有精神性的,“那時候,生活不像現(xiàn)在,這樣的人工和格式化。它和自然靠得更近,勞動和收獲直接從自然之中攫取,它所受到的制約,因是從自然的狀態(tài)中生出,就有了一種神性,成為了儀式,因而具有了審美的性質(zhì)”。《二篇小說談》,《北京文學》2000年第1期。其實,審美是一個方面,因為即使不是為了懷舊,不是為了祭奠插隊的日子,也還有另一番世俗的人間情懷。似乎是為了維護敘述對象的完滿自足,不去破壞它們自在的天然的美,王安憶顯然故意壓低了敘述的聲調(diào),更重要的是拉開了敘事的距離,這些作品幾乎全都是在冷靜地看,靜心地聽,這是從敘事語調(diào)與節(jié)奏上一眼就可以感覺到的,但就是在這些平實冷靜的語調(diào)中,我們還是可以體會到敘事人的溫情、懷想與珍愛?! 《 ふ遗c發(fā)現(xiàn),可以說是目前能感受并把握得住的王安憶創(chuàng)作歷程的主題線索。這種尋找與發(fā)現(xiàn)幾乎就包孕于她創(chuàng)作的肇始階段,與“雯雯系列”處于交叉的狀態(tài),如《鳩雀一戰(zhàn)》、《流逝》等等,只不過在這一階段,它顯得斷斷續(xù)續(xù),自在而隱蔽,其明晰與自覺應該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一個重要的標志便是《小鮑莊》、《大劉莊》等一批作品的誕生,所以,王安憶被劃入了當時的“尋根”派作家群。其實,王安憶成為尋根派作家是偶然的,因為尋根文學作為一次集中運作的文學思潮有著特定的文化背景與主題話語模式,而此前此后,王安憶作品的主題模式都要顯得寬泛得多,多樣得多。不一定是神話原型意義上的,也不一定是某一特定的地域文化,生存的狀態(tài)以及形成這種狀態(tài)的不可見的力量,包括我們自身,我們從哪里來,又將向何處去,都是王安憶尋找與發(fā)現(xiàn)的意義域?! 〈_實可以從這些層面對王安憶的尋找與發(fā)現(xiàn)進行主題學的進一步劃分與敘述。我們在第一部分從短篇小說藝術的角度重點介紹了王安憶近年的創(chuàng)作,這一方面是因為它們是不可回避的,它們幾乎構(gòu)成了王安憶這一階段創(chuàng)作的全部,并且可以斷言,這批作品對當前和今后的中國當代短篇創(chuàng)作將產(chǎn)生相當?shù)挠绊?;另一方面,這批作品又是王安憶小說一個重要部分,是王安憶對鄉(xiāng)村的一次再尋找與再發(fā)現(xiàn),只不過這次的尋找與發(fā)現(xiàn)偏重于形式與審美罷了。王安憶這樣敘述這一過程:“小說這東西,難就難在它是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所以必須在現(xiàn)實中找尋它的審美性質(zhì),也就是尋找生活的形式?,F(xiàn)在,我就找到了我們的村莊。”“這種方式在當時都被艱難的生計掩住了,如今,在一個審美的領域,我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它們。”王安憶:《生活的形式》,《上海文學》1999年第10期。短篇是鄉(xiāng)村的形式,它恰恰可以作為王安憶鄉(xiāng)村系列中、長篇的對照,作為后者,顯然比形式包容有更直接、更具體而又更深邃的內(nèi)涵,它們力圖展示的是人在鄉(xiāng)村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支撐著、決定著這狀態(tài)的鄉(xiāng)村精神與鄉(xiāng)村理念。  小鮑莊和大劉莊是王安憶曾經(jīng)著力刻畫的兩個鄉(xiāng)村部落,在這樣的鄉(xiāng)村里,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族仍然是潛在的支配力量。大劉莊里的迎春與小牛戀愛了,由于這樣的方式與舊的婚嫁習俗相沖突,所以遭到了家族勢力的阻撓,而這時,代表鄉(xiāng)村現(xiàn)行政治力量的支部書記也旗幟鮮明地站在家族勢力一邊。這樣的情形實際上就是東方農(nóng)業(yè)文明的特征,以血緣為紐結(jié)的宗法制總是與顯在的政權形式互為表里,當然,它們的基礎又都是建立在經(jīng)濟利益之上的,比如在小鮑莊,拾來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之所以不能順利地成為二嬸的倒插門女婿,其深層的原因就在于此,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拾來雖然入贅二嬸家,但卻不可能獲得對這個家庭的支配權。與這種穩(wěn)定的經(jīng)濟與政治關系相一致的是鄉(xiāng)村社會的文化、倫理觀念與生活方式,《姊妹們》是一部可以從多角度予以解讀的作品,其中的一個視角就是從鄉(xiāng)村未婚女子的生活方式來看取鄉(xiāng)村的民情風俗以及這種風俗下的倫理意味。從自然地理、耕作特征和日常生活等方面詳細地介紹了“我們莊”,再現(xiàn)了中國農(nóng)村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自給自足的自然經(jīng)濟的生動面貌,它既是指“我們莊”的建筑特征,也是一個“姊妹們”將要出現(xiàn)的象征性的背景,因為鄉(xiāng)村的風俗以及倫理規(guī)范等等總是先于女孩子們的,而且具有不可動搖不可懷疑的地位,它給女孩子提供了生活的環(huán)境,給她們滋養(yǎng),甚至,也養(yǎng)育并呵護了她們的氣質(zhì)和美學趣味,所以,其作用是雙重的:“我們莊也以悉心的關愛護著她們,這同樣是以嚴格和規(guī)矩來表達的。”這樣的嚴格和規(guī)矩滲透在人們?nèi)粘I畹姆椒矫婷?,包括女孩子們的衣著打扮,行為方式,直至語言。關注到語言,并從這一層面去理解鄉(xiāng)村確實是王安憶細心與精深的地方,在《小鮑莊》里,占據(jù)中心的語詞是“仁義”,作為一種傳統(tǒng)思想,它確實維系和調(diào)節(jié)了鄉(xiāng)村的人際關系,對孤老頭鮑五爺,人們關心備至,“敬重老人,這可不是天理常倫嘛!”他們自豪地說:“現(xiàn)在是社會主義,新社會了。就算是倒退一百年來說,咱莊上,你見過哪個老的,沒人養(yǎng)餓死凍死的!”鮑秉德的妻子不能生育,鮑秉德依然和她相守夫妻之情,而他的妻子卻覺得負疚,覺得自己的存在擋住了鮑秉德的傳宗接代,于是,她裝瘋,然而秉德仍然照顧著她,在無法可想的情況下,她只得自沉山洪。這個情節(jié)的涵義顯然是雙重的,“仁義”固然可以守住樸素的人倫關系,但“仁義”卻也似一張無形的強有力的網(wǎng),擋住了人們的生路。因此,一方面是綿延堅韌的傳統(tǒng),一方面也就不斷激發(fā)起超越的欲望與行為,但其結(jié)果一般都是悲劇性的。在鄉(xiāng)村,年輕人往往是構(gòu)成與傳統(tǒng)“離心”的主要力量,他們的一種本能的反應也許是走出村莊,“事實上,她們大多只能從一個村莊到另一村莊,但這種宿命并不能消除她們對外面世界的憧憬,她們特別熱心她們也許永遠不能企及的地方”。(《姊妹們》)《大劉莊》里的百歲子去闖城市,行前大志子曾對他說:“你是讀過書的人,想的就是比人多。只不過,這些想頭弄不巧反會累了你。”大志子的話不幸言中,百歲子首先在人們的語言中被“火車軋死了”,繼而真實地乞丐般地回到了故鄉(xiāng)。《小鮑莊》里的鮑仁文被刻畫成與一個鄉(xiāng)村格格不入的“文學青年”,由于環(huán)境的壓迫,在無形的內(nèi)在的沖突中,鮑仁文最終走向了畸形。確實,對緩慢發(fā)展著的鄉(xiāng)村來說,文明與野蠻的沖突可能是永恒的。在《小鮑莊》中,王安憶雖然以撈渣的死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故事宣告了“仁義”的死亡,但從敘事結(jié)構(gòu)與語調(diào)上強調(diào)的卻是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生命力。由于視角的關系,對中國近二十年的鄉(xiāng)村變化王安憶落筆不多,但從她敘述的著眼點來看也可以這樣予以理解,任何外在的變化在短時期內(nèi)都一時難以改變鄉(xiāng)村的內(nèi)在肌理,因此,鄉(xiāng)村的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與組織形式可能或正在發(fā)生變化,但其強大的力量卻可能以另外的隱蔽的方式存在著、播撒著,而這恰恰是一些矚目于鄉(xiāng)村外在面貌變化的作家們不太容易看到的。在《隱居的時代》里,王安憶敘述了文革時代的鄉(xiāng)村故事,她用一些外來的人與事去檢驗鄉(xiāng)村,演奏了一個以不變應萬變的鄉(xiāng)村節(jié)奏,鄉(xiāng)村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化存在與文化勢力,它可以包容一切,溶化一切,這一主題代表了王安憶對鄉(xiāng)村的最新理解與發(fā)現(xiàn)。  三  從空間上講,王安憶將生存分成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王安憶對城市的書寫開始于八十年代,其實,她最初的小說“雯雯系列”的大部分就是以城市為背景的,但看得出,她的注意力并不在于此。到了《鳩雀一戰(zhàn)》、《流逝》等,城市才似乎顯山顯水起來。雖然這些作品依然籠罩在人生的意義與理想這樣的早期的一貫的主題之下,但那些當年不經(jīng)意的描繪與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感喟現(xiàn)在看來卻是非常有意味的,它們在當初還只是不被注意的萌芽,卻在王安憶后來的城市寫作中越長越大,構(gòu)成了王安憶的“城市生態(tài)學”。比如《流逝》中寫歐陽端麗如何精打細算,在精打細算中流露出的趣味與感覺,它們是很感性的,很真實的,正是它們構(gòu)成了歐陽端麗、歐陽端麗一家以及一座城市如水一樣不斷地流淌的生活。所以,當作品中的文光問道“不知怎么搞的,我常常感到無聊呢!我不曉得人活著是為了什么,真的,人活著究竟為了什么”時,歐陽端麗毫不猶豫地回答說:“為什么?吃飯,穿衣,睡覺。”這三個詞是日常生活的精華,也是王安憶城市概念的代碼,只有它們,才是城市的豐滿的血肉。到了《海上繁華夢》這一階段,王安憶更加徹底地將上海這個相比較而言更為合乎現(xiàn)代都市概念的城市的日常生活推上了前臺細致地加以摹畫,它們雖然顯得零碎,篇幅也參差不齊,但敘述時間的跨度是很大的,甚至通過回憶將舊上海拉回人們的視野,從而多側(cè)面多角度地再現(xiàn)了上海這座城市的人與故事。  所以,王安憶的城市非關風云,王安憶的城市也不是我們由城市這一語詞在人們接觸它的第一時間所想到的時尚與新潮,王安憶關注的是更為穩(wěn)定更為感性也更為真實的東西,但這種東西又不是我們通常的傳統(tǒng),不是那種實際上是都市里的鄉(xiāng)村的“京味”與“津味”之類的。這里確實牽涉到對城市生態(tài)的理解問題,也就是說,城市的生活方式究竟由什么來引領,又是如何演化、累積而成型的?這類問題王安憶是通過上海這樣的個案分析來回答的。王安憶揭示的不是上流階級生活方式本身,而是這種方式如何自上而下滲透、衰減、定型為每個城市人眼前與心中的生活圖式的,這是城市的財富,是城市的潛在的支配力量,是城市真實的相對穩(wěn)定的一面?! ‘斎唬@樣的價值、趣味與傳統(tǒng)也并不是沒有它們的對立面,尤其是像上海這樣的移民成分很大的城市,但也許正因為有了許多的對立,才顯得出它的“頑強”,它的“韌勁”。早在《流逝》中,這種對立就產(chǎn)生了,而到了《好婆與李同志》、《逐鹿中街》、《悲慟之地》,這樣的對立被演繹得更加豐富?!逗闷藕屠钔尽返臎_突是從題目上就可以體味得出來的,城市文化在進軍中遇到了一觸即潰的抵抗后就演變成一場文化改造運動,好婆的丈夫、現(xiàn)在一天到晚拄著斯的克的“一號里公公”原是大買辦曾家的看門人,正因為如此,好婆既通熟上流社會的雅致,又精于里弄的細碎光陰,而李同志夫婦是一對山東人,政治地位包括藝術素養(yǎng)(李同志是一歌劇演員)雖高,但那無餡的實心饅頭,一日三餐斷不能少的大蒜,動輒大碗魚肉的習慣,即使穿了漂亮衣服也難免露出“縫沒有對齊”的玻璃絲襪的做派還是遭來了以好婆為首的上海居民的側(cè)目,好婆耐不住,看不慣,她要改造李同志,她要通過“改造”顯示文化上的優(yōu)勢以獲得平衡,她告訴李同志他們家如何吃精致的餛飩,如何保養(yǎng)地板,如何打扮自己,如何與城市人交往,在這由外到內(nèi)的潛移默化中,李同志終于有所改觀,好婆曾欣慰地說“李同志,你變多啦!……現(xiàn)在完全是一個上海人了”。   當一個城市被這樣揭示,當一個城市的精神由生活的細節(jié)來呈示時,它的主角就很有可能是由女性來充當了,王安憶的都市小說幾乎都是由女性來擔任主角看來不是偶然的,她曾系統(tǒng)地闡發(fā)過女人與城市的關系王安憶:《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時代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這應該說是王安憶對城市相當獨特的體認。其實,細想開去,城市原是兩性的,如果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去看城市,就會看到《子夜》,看到《天下財富》,那無疑是更近于男性的,但這些都被王安憶置于背景之中。以《長恨歌》來講,也不是沒有左右時局或推波助瀾的男性,比如與王琦瑤關系甚大的李主任,但王安憶只寫王琦瑤眼中的李主任,只寫“愛麗絲”公寓里的李主任,他的結(jié)局只一句話:“一架北平至上海的飛機墜毀,罹難名單上有位叫張秉良的成年男性,其實是李主任的化名。”而其他的一些男性也大都若隱若現(xiàn),他們閃爍在婦女們的裙裾間,與婦女們一樣碎碎地聊著街頭的風景和里弄里的傳聞,一同享受著閨房的麻將與瓜子,消磨著悶悶的午后和白熾燈下的夜晚。城市確實具有相當?shù)目臻g與彈性,為女性提供了面對公眾的舞臺和嚴守秘密的閨房,王琦瑤就在這舞臺與閨房里長大、流轉(zhuǎn)、遷徙與沉浮。如果說男性的城市是大起大落變幻莫測的話,那女性的城市則相對穩(wěn)定而綿長,這實在契合王安憶對城市的追問和預設。當然,這不是說女性的城市就沒有更替與變化,而是說這是一種與男性城市迥然不同的另一種變化,它不是金戈鐵馬,桑海滄田,長歌浩嘆,而是依稀恍惚的昨日舊夢,是若明若暗的霧里觀花,是對月細思量的前世今生。歲月蹉跎,可女性的城市總是有跡可尋,《文革軼事》里的趙志國來到張家,感到震驚的就是這一點。對女性的敘述與描寫在王安憶的都市小說中是一個縱向聚合關系的能指世界,女人是眾多紛飛飄蕩中的城市意象的一種,它們可以替換為旗袍、咖啡、香水、首飾、霓虹燈、影院、相館、廣告、流行報刊、點心小吃、閃著路燈的甬道和輕飏在人們耳邊嘴旁的飛短流長……女性的命運實際上就是城市的命運,城市的變化也就是婦女的變化,它們互為鏡像,《長恨歌》里的王琦瑤是上海弄堂里走出來的典型的上海小姐,她似乎被動地被上海所塑造,所接納,自然而然地、按部就班地走著上海女性走過的或期望走過的路,而在這漫長的路上,她領略并保存著這城市的精華,她的存在是一個城市的存在,她時時提醒人們回望日益闌珊的舊時燈火,即使當王琦瑤飄零為一個街道護士時,她依然能復活人們的城市記憶?! ∷摹 目臻g上將王安憶對生存的尋找與發(fā)現(xiàn)以鄉(xiāng)村與城市兩條線進行敘述是一種歸納,不過,王安憶自己還設計了另一種途徑,在《紀實與虛構(gòu)》里,她稱之為“縱和橫的關系”。其實,這“縱和橫的關系”在本質(zhì)上還是“縱”,是主體在時間中的經(jīng)歷。大約是從《69屆初中生》開始,王安憶的許多作品都帶有這種時間書寫的味道,著重描敘個體或群體的生命軌跡,努力尋找這些生命軌跡所包含的生存的秘密。將《69屆初中生》、《黃河故道人》、《流水三十章》、《米尼》、《傷心太平洋》、《紀實與虛構(gòu)》等作品讀下來,不管它們是一些個人成長史也好,還是一些家族興衰史也罷,總有一種擺脫不了的宿命的意味,偶然、預感、征兆、暗示、秘密、命運、無奈等等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些作品中?!  ?9屆初中生》、《黃河故道人》和《流水三十章》是王安憶八十年代中期完成的三部曲長篇,之所以把它們叫做三部曲,是因為這其中有許多或明或暗的聯(lián)系?!?9屆初中生》是王安憶的第一部長篇,也可以說是前期“雯雯系列”的一個終結(jié)。在強大的命運面前,主人公雯雯是迷惑而柔弱的,她除了跟著生活的慣性朝前走似乎別無他法。到了《流水三十章》,王安憶給我們的不再是單純的雯雯,而是一個同雯雯年齡相仿,同樣走過三十年的時間但卻截然不同的張達玲,雯雯讓我們輕松,張達玲則讓我們壓抑。王安憶在塑造這個人物的時候,是想把她寫成一個不和諧的人,一個只有靈魂而沒有軀殼的人,張達玲始終以自己的方式抗拒著外部世界,但命運卻并不理會她,把她拋來擲去,自己完全不能把握?!饵S河故道人》的主人公楊森(三林)是土生土長的黃河故道人,但他卻執(zhí)著地想走與父輩不同的人生道路,追求一種新的生活,音樂是他實現(xiàn)人生夢想的路徑。小說用兩種字體,從兩個點開始向前推進,就像人生的兩個起點,第一個點的終結(jié),是第二個點的開始,王安憶人為地把它們纏繞交織在一起,變成了兩個并進的故事。命運像是開了一個玩笑,楊森在命運的安排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三戀”、《崗上的世紀》、《叔叔的故事》、《烏托邦詩篇》等也是一批關于個體的小說,在本文的敘述方式下,它們實際上是成長小說的變體,對這一點,王安憶自己的看法也有一些變化,在“三戀”寫作后相當長時間內(nèi),王安憶也認為它們是寫“性”的參見王安憶等:《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上海文學》1988年第3期。,但是王安憶后來對這幾篇作品的看法超越了這一層面,在談到《荒山之戀》時,王安憶認為:“愛情其實不是由兩個人決定的,是由兩個人的命運決定的。”“我更側(cè)重于對命運的認同。”王安憶等:《從現(xiàn)實人生的體驗到敘述策略的轉(zhuǎn)型》,《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6期。這樣的認識更能揭示“三戀”等作品深層次的蘊涵,其實這樣的蘊涵是可以從作品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上看出來的?!缎〕侵畱佟罚簛碜赞r(nóng)村的兩個少年在成長中相互揭開了男女欲望的世界,在欲望的世界中,兩性缺一不可而又互為敵手,欲望世界成了戰(zhàn)場,最終是兩敗俱傷,一個心如死井,一個墮落如行尸走肉;《荒山之戀》:小提琴手從小自卑,金谷巷女子卻又過于早熟,一個渴望更多的依戀,一個試圖在愛情上有新的創(chuàng)造,他們不合時宜地走到了一起,而結(jié)局則是宣告理想的人生出路的破滅;《錦銹谷之戀》可以算是一場虛幻之戀,這場戀情充滿了臆想與夸張的成分,女主人公不但無法將它“現(xiàn)實化”,反而認命地回到過去,殘酷地以這場戀情作為乏味的家庭傾斜的平衡砝碼。從這樣的概括中可以看出,性與情愛可能只是一個題材問題,它們只是喻體,而本體則是人們自身也無法左右的性格和那些總是悖逆著人的意愿的不可知的力量,所謂性愛種種亦不過是命運之筆涂寫的軌跡而已?!妒迨宓墓适隆肥峭醢矐浭挚粗氐淖髌?,表面上是叔叔的故事,實際上是兩代人的故事,是“我”與“叔叔”不同人生之路的映照,叔叔的形象是王安憶對中國知識分子的批判,通過他的人生之路,王安憶寫盡了一個知識分子在社會公共話語描繪背后的另一種生存境況,作品充滿了對比與反諷,王安憶為叔叔安排了一個又一個自設與他設的高尚、純凈、睿智與輝煌的神話,然后又一一擊碎。與叔叔的徒勞掙扎相區(qū)別,“我”們這一代可以說是“無”的一代,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干,看上去似乎差別很大,但在實際上是一樣的,叔叔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并時常自以為是地陶醉在這“為”中,而“我”們則是知其不可為故而不為,但他們面對的東西是一樣的,于是,這就不僅僅是顯見的個人命運的悲劇,而是關系到當代人精神層面。  與這類成長小說及其變體同質(zhì)異構(gòu)的是王安憶的家族小說,比如《進江南記》、《傷心太平洋》、《父系和母系的神話》、《紀實與虛構(gòu)》,它們表露出強烈的尋根意識,尋根的動力源于一種無根的焦慮,“沒有家族神話,我們都成了孤兒,恓恓惶惶,我們生命的一頭隱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另一頭隱在迷霧中”。經(jīng)過王安憶的尋找與創(chuàng)造,家族神話是建立起來了,但她從這神話中看到了什么呢?從歷史哲學的角度講,看到的是歷史理念對個體的捉弄,看到的同樣是不可駕馭的命運野馬的左沖右突,看到的是人們徒勞的掙扎,看到的是偶然的不可見的因素對重大事件的杠桿作用。在《進江南記》里,王安憶以追尋先祖的蹤跡為線索,織入了江南一帶的許多俠客英烈、文人騷客的事跡,在清風朗月與山河血色中寫盡了英雄末路的無奈與痛楚?!都o實與虛構(gòu)》通過對“茹”姓的考辨將母系的神話上溯到塞北大漠的“柔然”部落,小說從發(fā)生在兩千年前的拓跋部戰(zhàn)爭寫起,從木骨閭做了草原游牧民族的奴隸主,再到社侖創(chuàng)建游牧國家,成了“我們?nèi)崛蛔詈笠幻⑿?rdquo;,然后突厥崛起,柔然被滅族滅宗,最后則是另一部分充當蒙古人的“墮民”南遷到浙東。這里固然有金戈鐵馬、長空雁鳴的剽悍與豪氣,也有江南煙雨、樓閣亭臺中的燭光與書香。但不管怎樣又都仿佛是冥冥之中無形之手牽扯著的木偶,即使心明如鏡也只能俯首于命運的安排。從飛沙走石的塞北到煙水迷蒙的江南,從躍馬揚鞭的斗士到逃難偷生的“墮民”,在漫漶莫辨的史志與南音北腔的訛傳中流淌的是地老天荒的人世蒼涼?! ∥覀儑@尋找與發(fā)現(xiàn)這一對詞組對王安憶的作品作了敘述與分析,這種敘述與分析可能失之瑣碎,但它確實反映了其創(chuàng)作變化的軌跡。如果說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衡定要素的話,那恰恰是她不斷的求新與求變,這也許是這位女作家?guī)资陙硪恢闭玖⒃谥袊敶膶W的潮頭的原因。

內(nèi)容概要

“世紀文學60家”書系入選作家,均以“精選集”的方式收入其代表性的作品。在作品之外,我們還約請有關專家撰寫了研究性序言,編制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要目,其意都在于為讀者了解作家作品及其創(chuàng)作上的特點和文學史上的地位,提供必要的導讀和更多的資訊。
“世紀文學60家”書系的出版,旨在囊括20世紀華文創(chuàng)作的精華,展示具有經(jīng)典意義的作家作品,打造一份適于典藏的精品書目。她凝聚了數(shù)十位專家的心血,寄括著數(shù)以萬計的熱愛中國現(xiàn)當?文學讀者的殷切希望。我們期望她能夠經(jīng)受住時間的考驗和歷羅的淘洗,像那些支持這項事業(yè)的朋友們所祝愿的那樣:“世紀文學60家”將作為各大圖書館的館藏經(jīng)典,高等學校文科考生和文學愛好者的必讀書目為世人所矚目。
說起王安憶,對中國文壇有所了解的人大都不會感到陌生。王安憶是中國當代文學一個獨特而豐富的存在,從1981年的《雨,沙沙沙》到2000年的新作《富萍》,20年以來,王安憶始終以一種頑強堅韌的姿態(tài),暢快地書寫著她的人生體驗、精神歷險和生命向往。她的散文,本身就洋溢著一股生活的真摯和樸實,沒有華麗繁榮的辭藻,也沒有故意的矯揉造作之態(tài)。一篇散文,就是一個人生,也是一個真實人生的縮影,樸實無華,樸素的簡直能讓人聞到黃土的淳樸和仁厚,本書選錄了她的中短篇小說數(shù)篇。

作者簡介

  王安憶,一九五四年三月生于南京,一九五五年隨母到上海定居,一九七0年赴安徽五河插隊落戶,一九七二年考入江蘇徐州地區(qū)文工團任樂隊演奏員,一九七八年調(diào)入上海中國福利會《兒童時代》雜志社任小說編輯,一九八0年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講習所學習,一九八三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一九八七年應聘上海作家協(xié)會專事寫作至今。一九七七年發(fā)表作品,寫作有短篇小說六十余篇,中篇小說三十余篇,長篇小說九部,散文、論述若干。其中,《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獲全國兒童文藝作品獎,《本次列車終點站》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流逝》、《小鮑莊》獲全國中篇小說獎,《叔叔的故事》獲上海中長篇小說二等獎,《文革軼事》、《我愛比爾》獲上海中長篇小說三等獎,《富萍》獲上海中長篇小說二等獎,《長恨歌》獲上海文學藝術獎、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有英、德、荷、法、捷、日、韓、以色列等譯本。

書籍目錄

以尋找與發(fā)現(xiàn)站立當代文學潮頭
中篇小說
流逝
小鮑莊
小城之戀
我愛比爾
臨淮關
隱居的時代
短篇小說
天仙配
花園的小紅
發(fā)廊情話
一家之主
創(chuàng)作要目

章節(jié)摘錄

  流逝  一  隔壁房間里的自鳴鐘“當當當”地打了四點,歐陽端麗在黑暗中睜開眼睛,再不敢睡了。被窩很暖和,哪怕只多呆一分鐘也好,她拖延著時間。誰家的后門開了,又重重地碰上了司伯靈鎖——“砰”,隨后,弄堂里響起一陣又急又碎的腳步聲。端麗咬咬牙翻身坐起,把被子一直推到腳下,似乎為了抵抗熱被窩的誘惑。一團寒氣把她包裹了,打著寒噤,迅速地套上毛衣、棉襖、毛褲——毛褲軟綿綿的很難套上。五分鐘以后,她已經(jīng)圍著一條黑色的長圍巾,挎著籃子,擰開后門鎖,重重地碰上門,匆匆走了,身后留下一串沓沓的腳步聲。  天,很黑。路燈在冰冷的霧氣里哆嗦。幾輛自行車飛快地馳過去,三兩個人縮著脖子匆匆走著,一輛無軌電車開過了。端麗把圍巾沒頭沒腦地包裹起來,只露出兩只眼睛,活像個北方老大嫂。風吹來,刀子割似的,一下子就穿透了毛線褲和呢褲,她覺得似乎只穿了條單褲。俗話說:寒從腳底來。腿一凍,帶得全身都打哆嗦。該做一條薄棉褲,她思量著。從沒想到上海會有這么料峭的北風。因為她從來不曾起這么早并且出門,她也從不曾以為早起出門是什么難事。有時,阿寶阿姨沒買到時鮮菜,她會說:“你不能起早一點嗎?”現(xiàn)在,阿寶阿姨走了,輪到她早起了。她嘆了一口氣?! 〈┻^馬路,趕上前邊那個挎菜籃的老太婆,又被兩個小姑娘從身后超過,街面房子的門里不時有人走出,提著竹籃,打著哈欠,碰上了門,袖著手向前走去。走向菜場的隊伍漸漸壯大了。到了路口,轉(zhuǎn)彎,前面就是菜場。昏黃的燈光像一大團濃重而渾濁的霧氣,籠罩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地上潮漉漉粘搭搭的像剛下過一場細雨,這里那里沾著菜皮,魚鱗。人聲嘈雜,都在說話,都聽不清在說什么。一輛黃魚車橫沖直撞地過來了,人流被劈成兩股。一伙小孩子和婦女擠在黃魚攤前,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看著要打起來了。端麗趕緊站遠一點。這種地方,大都是被這些野孩子和以專給人家買菜為職業(yè)的阿姨壟斷著,旁人休想插腳。他們似乎有一個什么聯(lián)合同盟。如你想買時鮮菜、熱門菜,早早地去了,排在第三位,甚至第二位。然而一開秤,轉(zhuǎn)眼間,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第十七、十八人后面了,哪怕在你前邊只是一塊磚頭,剎那間,也會變出這許多人來。他們互相拉扯,互相證明,結(jié)成一個牢不可破的堡壘?! 《他惿聿挥杉旱刈咴谌肆髦?,心里盤算來、盤算去,總也沒法子把這八角錢的菜金安排妥。公公的定息、工資全部停發(fā),只給每人十二元生活費,還不包括已經(jīng)工作了的大兒子,端麗的丈夫文耀。他自然是到了自食其力的年齡,可惜他從沒這么打算過。他拿著六十元的大學畢業(yè)工資,早早地結(jié)了婚,生下二女一男。端麗沒有工作,大學畢業(yè)后竟把她分到了甘肅,她不去,她不少那幾個錢用。誰想到過會有這么一天呢?六十元,要供給五口人的衣食住行。  六十元,扣除煤氣,水電,米,油鹽醬醋,肥皂草紙牙膏等費用,剩下的錢全作菜金,也只夠每天八毛。越是沒有吃的,越是饞。三個孩子本來吃飯都需要動員,而如今連五歲的咪咪都能吃一碗半飯。一碗雪里蕻炒肉絲放在飯桌上,六只小眼睛一眨一眨,一會兒就把肉絲全啄完了。端麗狠狠心,決定買一塊錢的肉,干菜燒肉,解解饞,明天吃素好了。  想好了,便擠到肉攤子跟前。人不多,只排了十來個人,她在末尾站上,一邊細細打量肉案上的肉,經(jīng)過衡量比較,看中了一塊夾精夾肥的肋條。前邊有兩位指著那塊肉,斬去了五分之二,可別賣完了!她的心有點跳。又有一個人要買那塊肋條肉,只剩三指寬的一條了。好在,她已排到了跟前,緊張、興奮,使她一時沒說出話來?! ?ldquo;要哪塊?快點快點!”賣肉的小師傅不耐煩地用一根鐵條在刀口“霍霍”地挫了幾下,后邊的人直推端麗?! ?ldquo;要這塊肋條,一塊錢!”她怕被人擠出去,兩手抓住油膩膩的案板。  小師傅拖起肉,一摔,一刀下去,扔上秤盤:“一塊兩毛!”  “我只要一塊錢的。”她抱歉地說?! ?ldquo;只多兩角錢,別煩了好不好!”  “麻煩你給我切掉,我只要一塊錢。”端麗臉紅了?! ?ldquo;你這個人真疙瘩,你不要人家要!”  “給我好了,小師傅。”后面一個男人伸過籃子。端麗急了:  “我要的,是我的嘛!”她奪過肉,掏出錢包,點了一塊兩角錢給他?! ∪獯_是很好,可是,把明天的菜金花去了一半。要么,就作兩天吃好了。這么一想,她輕松了。走過禽蛋柜,她站住腳:買幾只雞蛋吧!蛋和肉一起紅燒,味道很好。孩子的營養(yǎng)要緊,來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太委屈了。她稱了半斤蛋,四毛四分。作兩天吃也超支了四分。不管它了,過了這兩天再說吧!她吐了一口長氣,轉(zhuǎn)回頭走出菜場。  天色大亮,路上行人匆匆,自行車“滴鈴鈴”地直響成一片,爭先恐后地沖。有一些小孩子,斜背書包,手捧粢飯或大餅油條,邊走邊吃。端麗想起了多多和來來,加快了腳步往家走。  文耀和孩子們都起床了。多多很好,沒忘了點煤氣燒泡飯。這時,都圍著桌子吃早飯呢!  “媽媽,買油條了嗎?”來來問?! ?ldquo;媽媽買肉了,今天吃紅燒肉燒蛋。”端麗安慰孩子?! 韥須g呼了一聲,滿意地就著什錦咸菜吃泡飯。多多卻噘起了嘴,沒精打采地數(shù)珍珠似的往嘴里揀飯米粒。這孩子最嬌,也許因為她最大,享的福多一點的緣故吧,對眼下的艱苦日子,適應能力還不如弟弟和小妹妹?! ?ldquo;別忘了給姆媽爹爹端一點過去。”文耀說,匆匆扒完最后幾口飯,起身走了?! ?ldquo;好的。”她回答,心里卻十分犯愁。  “我的語錄包呢!”多多跺著腳,煩躁地叫?! ?ldquo;你自己找嘛!”端麗壓制著火氣說。她剛披上毛巾開始梳頭,這么披頭散發(fā)地在菜場上走了一早晨,簡直不堪回首?! ?ldquo;咪咪,你又拿我的東西。沒有語錄包不能進校門的呀!”  端麗只好放下梳子,幫她一起找。咪咪也跟在后面找,她最小,卻最懂事。最后在被子底下找到了。  “不是我放的。”咪咪趕緊聲明?! ?ldquo;不是你,難道是我?”多多朝她翻翻眼,匆匆地檢查著里面的語錄、老三篇等寶書,這是他們的課本。去年年底劃塊塊分進中學,每天不知在學什么,紀律倒很嚴,不許遲到早退,多多這樣出身不好的孩子,就更要小心才行。  “多多,在學校少說話,聽到嗎?”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么,隨他的去,你不要響,別回嘴,聽到嗎?”  “曉得了!”多多下樓了。她很任性,不肯受屈,端麗最替她擔心了?! ?ldquo;媽媽,我走了。”來來也跟著下了樓,他還在上小學,很老實,不大會闖禍?! ∵@時候,端麗才能定下心繼續(xù)梳頭。她的頭發(fā)很厚,很黑,曾經(jīng)很長很長,經(jīng)過冷燙,就像黑色的天鵝絨。披在肩上也好,盤在腦后也好,都顯得漂亮而華貴。她在這上頭花時間是在所不惜的??墒羌t衛(wèi)兵來抄家時勒令她在十二小時內(nèi)把頭發(fā)剪掉。她剪了,居然毫不感到心疼。當生命財產(chǎn)都受到威脅時,誰還有閑心為幾根頭發(fā)嘆息呢?她只求太平,只求一切盡快盡好地過去。只是從此,她再不愿在鏡子前逗留,她不愿看見自己的模樣。匆匆地梳好頭,匆匆地刷牙、洗臉……她干什么都是急急忙忙,敷敷衍衍。過去,她的生活就像在吃一只奶油話梅,含在嘴里,輕輕地咬一點兒,再含上半天,細細地品味,每一分鐘,都有很多的味道,很多的愉快。而如今,生活就像她正吃著的這碗冷泡飯,她大口大口咽下去,不去體味,只求肚子不餓,只求把這一頓趕緊打發(fā)過去,把這一天,這一月,這一年,甚至這一輩子都盡快地打發(fā)過去。好些事,她不能細想,細想起來,她會哭?! ?ldquo;媽媽,我到樓下后門口站一會兒好嗎?”咪咪請示?! ?ldquo;好孩子,在家里。媽媽煮好蛋,幫媽媽剝蛋殼。”端麗央求咪咪。她怕咪咪和鄰居孩子接觸。一旦有了糾紛,吃虧的總是咪咪,碰到不講理的大人,就更糟了?! ∵溥錄]有堅持,有些憂愁地嘆了一口氣,不知怎么,這孩子會嘆氣。她走開了,趴在窗口往下看?! 《他愊赐耄瑨叩?,揩房間,把肉洗干凈泡上醬油燉在沙鍋里,另一個煤氣煮雞蛋?! ?ldquo;媽媽,”咪咪從窗口扭過頭來說,“‘甫志高’又來找小娘娘了。”  “噢。”端麗答應著。“甫志高”是小姑文影學校里高她兩級的同學,長得和電影里的“甫志高”活像。這男孩子出身也不大好,父親開私人診所,兩人都沒資格參加紅衛(wèi)兵,逍遙在家,不知怎么開的頭,來往起來了。  “他倆出去了,”咪咪又報告,“‘甫志高’走在前頭,小娘娘在后邊。”  “咪咪,來剝蛋!”  “噢!”咪咪來不及地跑了過來。能有點事干,她很高興?! ∩冲伬镲h出肉的香味,十分饞人??墒牵鈪s縮小了。端麗惶惑地看著它們,不曉得該如何阻止它們繼續(xù)小下去。  “嫂嫂。”文光拿著一只碗一雙筷子走到水池子跟前,擰開水龍頭沖了一下,收進碗柜。  “這么就算洗過了?”端麗惡心地說??此敲磻醒笱蟮腻邋輼幼樱粫缘盟斈旰透赣H劃清界線的革命闖勁上哪兒去了。  “并沒有油膩。”他和藹地解釋道,走出廚房,順手摸了摸咪咪的腦袋。咪咪毫不理會,全神貫注地看著手里的雞蛋,她輕輕地敲了幾下,翹起小手指頭,小心地揭著,像是怕把它揭痛似的,神情很嚴肅?! 《他愒趧兒玫墓饣碾u蛋上淺淺劃了三刀,放進肉鍋,對邊上神情關注的咪咪解釋:“這樣,味道才能燒進去。”  “肯定好吃得一塌糊涂,媽媽。”咪咪說?! 《他愋睦锊挥梢凰?,這種菜是鄉(xiāng)下粗菜,過去誰吃啊!難得燒一小缽,直到燒化了,也很少有人動筷子。她看了就發(fā)膩,可現(xiàn)在居然真覺得香?! ∪庵蠛茫B同干菜、雞蛋,有大半沙鍋。端麗找了一個樣式好看的小碟子,先在底下鋪上一層干菜,然后放上幾塊方方正正的肉、一只蛋,送到隔壁房間去。他們原本是同婆婆一起吃的,公公停發(fā)工資后,婆婆說分開好安排,就分開了?! ?ldquo;端麗,你們自己吃好了,讓來來吃好了。”婆婆客氣著?! ?ldquo;一點點東西,姆媽,給爹爹嘗嘗味道。”端麗放下碟子趕緊走了。這么一點東西再推來讓去的,她要羞死了。  她準備吃兩天的計劃,在中午就破產(chǎn)了。她先用筷子在沙鍋里劃分了一下,勉強夠三頓,可一頓只淺淺一碗,分到五張嘴里,又有幾口了呢!她毅然把碗盛滿:要吃就要吃暢,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顼埡螅且惶熘凶钋彘e自在的時候。端麗松了一口氣,打開衣柜,想找?guī)准f衣服拆拆,翻一條棉褲。找出兩條舊褲子,可作里子,又找了一件咪咪小時候的舊棉襖,把棉花拆出來可作心子。材料找全,就坐下開始工作。第一道工序是拆,拆比縫還難,很枯燥,又急不得。正拆著,小姑文影來了。文影不算十分漂亮,但舉止有幾分恬靜,很討人喜愛。她們姑嫂以前的感情并不怎么好,常為一些小事嘰嘰咕咕。文影見端麗做了新衣服要和媽媽吵,端麗見文影買了新東西也要和丈夫生氣?,F(xiàn)在,所有的東西一抄而空,再沒什么可爭的了。加上文影學校停課,整天很無聊,常來嫂嫂房間坐坐,反倒和睦了許多?! ?ldquo;嫂嫂,你在拆什么?”  “兩件舊衣服,改一條棉褲。”  “這件也要拆嗎?我?guī)湍悖?rdquo;文影找了一把小剪子,也拆了起來,“棉褲太笨重了,應該用絲棉做。”  “幾斤絲棉都抄掉了,還都是大紅牌的呢!幾件絲棉棉襖也抄了,全放在樓下,連房間一道封起來。只剩你哥哥的一件駝毛棉襖了。”  “再加一條厚毛線褲還不行嗎?穿棉褲難看!”  “我老太婆了,難看就難看,隨它去了。”端麗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ldquo;瞎三話四。嫂嫂你是最不見老的。不過,那時你真漂亮,我至今還記得你結(jié)婚那天的模樣。”  “是嗎?”  “真的。你穿一套銀灰色的西裝,領口上別一朵紫紅玫瑰,頭發(fā)這么長,波浪似的披在肩上,眼睛像星星一樣,又黑又亮。那時我五歲,都看傻了。”  00“是嗎?”端麗惆悵地微笑著。  “我覺得你怎么打扮都好看。記得那年你媽媽故世,大殮時,你把頭發(fā)老老實實地編兩根辮子,還是很好看,怪吧!”  “有啥怪的。人年輕,怎么都好看。”端麗決計打斷小姑的追憶,她不忍聽了,越聽越覺得眼下寒傖,寒傖得叫人簡直沒勇氣活下去,“你現(xiàn)在是最最開心的時候,人生最美好的階段。”  “可是我們只能穿灰的,藍的,草綠的,只能把頭發(fā)剪到齊耳根,像個鄉(xiāng)下人。”文影嘆了一口氣?! ?ldquo;就這樣也好看,仍然會有人愛你。”嫂嫂安慰她?! ?ldquo;但愿……”  “你那同學對你有意思?看他來得很勤。”  “嫂嫂,你又瞎三話四!”文影臉紅到脖子根。  “我說的是實話,你也有十七歲了吧!”  “我才不想那些事呢!我還想讀書。”  “想讀有什么用。再說,真讀了又怎么樣?我大學畢業(yè)還不是做家庭婦女。”  “那是你自己要做家庭婦女。我就不!”  “說得好聽!如果要你去外地,你去嗎?我是怎么也不去外地的,在上海吃泡飯?zhí)}卜干都比外地吃肉好。”  “都傳說,我們畢業(yè)了,有分配去外地的名額。”文影憂愁地說?! ?ldquo;端麗,”婆婆來了,一臉的驚恐不安,“樓下來了十幾個人,都是你們爹爹單位的,戴著紅袖章。”  “真的?”姑嫂二人頓時緊張起來,文影臉色都發(fā)白了。端麗站起身,把門關好,強作鎮(zhèn)靜安慰婆婆:“別怕。最多是抄家,東西也都抄完了。”  “我就怕他們上來纏,問這問那。不回答不好,回答錯了,又給你爹爹添麻煩。”  “別說話,”文影低聲叫,眼睛充滿了驚恐。她很容易緊張,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每次抄家之后,她都要發(fā)高燒,“別說話,讓他們以為樓上沒有人,就不會上來了。”  于是,三個人不再出聲,靜默著,連出氣都不敢大聲。只聽見樓下傳來拆封開門的聲音,有人吆喝:“再來兩個人,嘿——扎!”好像在搬東西?! 〔恢^了多少時間,房門忽然開了,三個人幾乎同時哆嗦了一下。有人走了進來,卻是來來。大家松了口氣,婆婆直用手撫摸胸口以安撫心臟?! ?ldquo;你怎么上來的?”端麗不放心地問,似乎樓下布了一道封鎖線。  “我走上來的。”來來實事求是地回答。  “樓下那些人沒和你說話?”  “沒有。他們在搬東西呢,把東西都搬到卡車上。小娘娘的鋼琴也搬走了。”  “讓他們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他們別上來。”文影疲倦地說?! 〈蠹矣朱o默了一會兒,聽見下面鑰匙嘩啦啦的鎖門聲,然后,是汽車的啟動聲,“嘟”——走了。  “媽媽,我肚子餓。”來來說。他十一歲,正是長的時候,老感到饑餓,隨時隨地都可進食?! ?ldquo;自己去泡一碗泡飯。”端麗隨口說,可立刻覺察到婆婆極不高興地看了自己一眼,便改口說:“給你一角錢吧。”  來來高興地跑過來接了錢,把這張小鈔票攤平夾在書里。仍然爬上椅子繼續(xù)做功課,沒資格參加紅小兵,只好悶頭做做功課。他是長孫,是阿奶的命根子?! ∵^了一會兒,多多也回來了。端麗一邊和小姑、婆婆閑聊,一邊聽見來來輕聲得意地對姐姐說:“媽媽給我一角錢。”  “稀奇死了。”多多嘴巴噘起來了?! 韥碛懞玫嘏吭诮憬愣溥呎f了些什么,多多的臉色才和緩下來。端麗放心了,一旦孩子當著婆婆的面鬧起來,就是她的過錯了?! ?ldquo;你們爹爹置這份家業(yè),是千辛萬苦,你們不曉得,”婆婆嘮叨,“當年他一個鋪蓋卷到上海來學生意,吃了多少苦頭,才開了那爿廠……”  “那都是剝削來的。”小姑不耐煩地頂母親。  “什么剝削來的?你也學文光。我的陪嫁全貼進去了,銀洋鈿像水一樣流出去……”  “你不要講了好嗎?給人聽到又不太平。”  “文影,你不可以這么兇的,”端麗制止小姑,“姆媽,你心里煩就對我們說,這話可萬萬不能對外人講。”  “媽媽!”多多在叫,“我們出去玩,一歇歇就回來。”多多攙著咪咪,來來走在前邊,一只腳已經(jīng)下了樓梯?! ?ldquo;去去就來噢!”端麗囑咐道,“人家說什么都不要搭腔??!”  “曉得了!”多多回答,三個人撲通撲通下了樓。  淘米燒晚飯時,三個人才回來,一臉的心滿意足,嘴唇一律油光光的,咪咪的嘴角上還殘留著一些黃黃的咖喱末?! ?ldquo;你們吃什么了?”  “吃牛肉湯,媽媽。”咪咪興奮地說?! 《他悋樍艘惶?,一毛錢如何能吃到牛肉湯,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瞎講。”  “是吃牛肉湯,一人一碗。”來來證明,媽媽的驚訝叫他更覺著得意了?! ?ldquo;多少錢一碗?”  “三分錢。還多一分錢,給咪咪稱了重量,咪咪有三十七斤呢!”  “這么便宜?”端麗更加吃驚,“在啥地方吃的?是淮海路上嗎?”  “不是。要穿弄堂的,一條小馬路,角落里有一爿點心店,名字叫紅衛(wèi)合作食堂。”  “你們怎么找到那里去的?”端麗不知道那個地方,她只知道紅房子西餐館,新雅粵菜館,梅龍鎮(zhèn)酒家……  “我們慢慢走,一邊走,一邊看。姐姐說要買合算的東西吃。”  “多多,”端麗叫道,“你們吃的那地方衛(wèi)生不衛(wèi)生?可別吃出毛病來。”  “有什么不衛(wèi)生,好多人在那里吃呢!”多多說?! ?ldquo;我們吃得很合算,是吧,姐姐,”咪咪說,“我們對面那人吃一碗牛肉湯是兩毛錢呢,其實和我們的湯一模一樣,就是有幾片肉。”  “你們的湯里沒有牛肉?”  “我才不要吃牛肉呢!”多多說?! ?ldquo;我也不要。”來來和咪咪異口同聲地響應?! 《他愐魂囆乃幔f不出話來了。接連吃兩天素菜的決定便在這一刻里崩潰了?! ∷刻焐喜藞觯傄灰恍┤澆?、時鮮菜所誘惑,總是要超過預算。她不會克制,不會儉省,不會瞻前顧后,卻很會花錢,很會享受。她習慣了碗櫥里必定要存著蝦米、紫菜、香菇等調(diào)味的東西,她習慣每頓飯都要有一碗像樣的湯。她覺得自己克得很緊,過得很苦,可是錢,迅速地少下去,沒了。她苦惱得很,晚上和文耀商量,文耀比她還發(fā)愁,最后仍然得由她來想辦法:  “有些用不著的東西,賣掉算了。”  “對,就這么辦!”文耀高興了,剛才還山窮水盡,這會卻柳暗花明,他以為可以一往無前,于是翻了一個身,呼呼地睡著了。他在學校以瀟灑而出名,相貌很好,以翩翩風度吸引了不少女孩子。有一次電影廠借學校拍電影,也把他拉去充當群眾。他學的是土木,功課平平,卻很活躍。學校樂隊里吹蛇形大號,田徑賽當拉拉隊,組織學生旅游,開晚會,都很積極。他會玩,和他在一起很快活。高傲而美麗的端麗委身于他,這可算是一大因素。而到了如今這個沒得玩了的日子,端麗發(fā)覺他,只會玩。  后門輕輕地吱嘎了一聲,開了,又輕輕地咯嗒碰上了。然后,樓梯上響起輕輕的腳步聲。是文光回來了。他就像個幽靈,神出鬼沒的。出去,進來,誰都不知道,誰也不注意,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他站出來同父親劃清界線,將被子鋪蓋一卷,上學校去住了??墒遣坏絻蓚€月,卻又灰溜溜地回了家。不知是紅衛(wèi)兵仍不愿意接受他,還是他自己不愿參加?;貋頃r,又黑、又瘦、又臟,據(jù)說身上還長了虱子。總之,像個叫花子。父親沒罵他,沒趕他,卻不再搭理他,連正眼也不瞧一下。母親呢?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真是前世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變成這么一攤子,端麗只覺得自己命苦?!?……

編輯推薦

   華文20世紀代表作家的代表作 典藏百年精粹 全新精裝精彩面世   世紀文學經(jīng)典書系旨在囊括20世紀華文創(chuàng)作的精華,打造一份適于典藏的精品書目。每本精選集選目及開篇(萬言)序言都由該作家的研究專家、著名文學評論家選定、撰寫。 “世紀文學60家”,是從策劃伊始就受到媒體廣泛關注的大型圖書出版項目,是北京燕山出版社常銷精品書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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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7條)

 
 

  •   王安憶的中篇小說基本上都收入了,很好。
  •   值得閱讀,大家都來看看吧
  •   很便宜哦,比在書店里買便宜哦
  •   我買了個不錯哦
  •   裝幀很美,文字也很美
  •   十分喜歡,不可多得的好書
  •   不錯的版本,很適合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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