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爭

前言

譯 序　?。ㄒ唬　∽x完這本書，不知怎么總是要去想《夜營的喇叭》這個題目。那是張愛玲很短的一篇隨筆，記的是每天晚上，她家附近的軍營都要吹喇叭，“幾個簡單的音階，緩緩的上去又下來，在這鼎沸的大城市里難得有這樣簡單的心，”但她怕聽這每天晚上的喇叭聲，因為只她一人聽得見。但有個時刻，“外面有人響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了喇叭的調(diào)子?！彼谑潜嫉酱翱谌ィ俺錆M喜悅與同情，”然而她也“并不想知道是誰，是公寓樓上或是樓下的住客，還是街上過路的?！薄　∑胀ǖ闹袊x者，或許對勒·克萊齊奧并不熟悉，盡管他早已躋身法國文壇并成功地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但這份陌生，與讀這本《戰(zhàn)爭》是絲毫無妨的。因為沒有必要知道那是誰，他也一定比“街上過路的”更加無關(guān)緊要。問題是，當你聽見那細細的一聲喇叭平地響起，悠悠刺穿了天際，就在很深的夜，就在你自忖是否是自己神經(jīng)出了毛病的時候，即在你自忖那是否只是自己的一種幻覺，或是回憶中的聲音的時候，也許，你翻開這本《戰(zhàn)爭》，也會“充滿喜悅與同情”的，因為他正是“信手拾了喇叭的調(diào)子?！薄　《际欣锷顟T了的人，一定對這本書所描寫的一切有生就的熟諳，熟諳到了麻木的地步，可以視而不見。這樣，不妨抽一個夜晚，獨自一人到都市燈紅酒綠的中心去逛一逛。無需說“懂”與“不懂”，只要看一看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看一看一路追隨你跳躍閃爍的霓虹燈，看一看街上的人們那種匆忙而又冷漠的神色，你就已經(jīng)站在《戰(zhàn)爭》的入口處了?！　≡谶@個時候你可以趁那聲喇叭在沉沉的夜色之中尚未響起，趕快跑開。都市文明在你的腦中依舊是一片美景，五彩繽紛，千萬不要剝?nèi)ツ菍诱谘诏徏驳囊嘛?，你會繼續(xù)心安理得地享受這太平盛世的美妙之處，可以繼續(xù)高談闊論，可以繼續(xù)明爭暗斗，可以繼續(xù)吃、喝、玩、樂，可以繼續(xù)把腦袋塞進“酚醛電木隔音殼”里，說著無聊的謊言，也換取別人兩句無聊的謊言。　　但你也許走不開，你感覺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你的腳也很沉重，你突然覺得這繽紛的色彩在消褪而去，最后就只剩了“大片的黑”和“大片的白”。而于凄涼之外還感到恐懼，你就永遠走不開了。你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聽一聽周圍有沒有“響亮的口哨”，拾起了也許本不復雜的幾個音階?！　。ǘ　≌\然，現(xiàn)代文明不是發(fā)展到今天才被置疑的。也許瓦特發(fā)明第一臺蒸汽機的時候，人類就已注定要跌落在自身設(shè)置的陷阱里。隨著科學的進步，我們的追求也愈加明確堅定起來。我們錦衣華服，而無需穿樹葉著草鞋，我們住在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里，無需再遭受風暴雷雨的襲擊，我們聽著電子振動撞擊出的音樂，而不再是傾聽天籟之音，我們有了造作的歡樂和痛苦?！　　暗贻p女孩注視著，她看到的是：窗簾拉開，大樓潔白的墻面也張開了，磷磷發(fā)光的玻璃窗突然掀去那張金膜，墨鏡變得透明澄亮，緩緩地，沉寂、平靜的灰色板壁呈現(xiàn)出來，還有堆尸處，屠宰場后廳，腐爛發(fā)霉的貧民窟，泥塘，墳墓?！薄　【褪窃谶@個華美表面的遮覆下，在這個瘋狂運營著的世界里，我們的欲望在機器馬達的轟鳴聲中空前膨脹起來。在成堆的鋼鐵水泥里，人唯一能看見的中心就只有自己，為了維護這個中心，我們自我顯示，我們在相斗，我們堅持不懈地抗爭著，世世相承，愈演愈烈?！　∷闫饋硪灿幸粋€世紀的光景了。這份置疑在物質(zhì)空前豐富而心靈空前寂寞的人群里也快要成為了一個古老的話題。溺死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文明里的人們發(fā)出了各種各樣的呼喚?！　。ㄈ　　稇?zhàn)爭》便是其中的一聲?！　』氐轿覀兊睦嚷暲飦?，看一看這并不繁復的幾個音階?！　∫苍S我們首先會得到這樣的問題，《戰(zhàn)爭》究竟寫的是什么？　　有一句話，記不清是哪個人在哪本書里說的了，大意是講任何一個美女細膩的肌膚，倘或置于顯微鏡之下，都將是一塊粗糙的田野。這便是在說物質(zhì)的脆弱性！而物質(zhì)構(gòu)筑起的這個擁擠不堪的世界實際上又是多么不堪一擊！也許，《戰(zhàn)爭》就是這樣一臺顯微鏡。它把這世界細膩潤滑的肌膚拿到了它的鏡片下，細致地描摹，其程度比中國可見葉片脈胳的那種工筆畫尤勝。不僅如此，它還毫不手軟地剝開了這層表皮，把五臟六腑都翻了出來，呈現(xiàn)在大家的面前。“到處都是眼睛，肺，性器，肚腹和神經(jīng)，”還有它們?nèi)鐧C器運轉(zhuǎn)一般的運動，還有思想，還有感情。表層及內(nèi)里的現(xiàn)實就這樣被無情地放大，被物化后放大?！八噼T就的龐然大物樹在地面上，承載著自己成千上萬噸的重量，鐵路、公路數(shù)公里數(shù)公里地蔓延出去，鐵塔如林，電線桿森立，還有湖、玻璃大樓、鎳礦、海灘，和大片大片的瓦楞鋼板。世界上從無一景致會是如此寬廣，如此深幽呵！從來沒有如此高峻的山脈，如此令人暈眩的峽谷。從來沒有過那么多的鐵與石，那么多透明或不透明的物質(zhì)。宇宙間所有的暴烈，所有的力和能都匯聚于此，留下它們的痕跡。”并且，“這種美并不溫和，并不似女人用婉轉(zhuǎn)的歌聲淺呤低唱，而是一種向沉寂挑戰(zhàn)的美，繃緊了所有的肌肉準備殺戮空無?！薄　【瓦@樣，作者把這個物質(zhì)的世界推到我們面前來，燈光，聲響，太陽，月亮，商店里的商品……小到一只小小的卡車輪盤，他也全神貫注，一筆一畫地描摹。不僅如此，還有物化了的人和他們的思想。作為有著獨立精神存在于萬物之外的人早不存在了。他們對物質(zhì)的欲求已經(jīng)超過了這個世界所能負載的程度，這就是戰(zhàn)爭爆發(fā)的根本緣由。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被由欲望而生的貪婪，饑渴，失望，仇恨，絕望擠得滿滿而終至爆炸?！拔镔|(zhì)！物質(zhì)！閃閃發(fā)光，溫和，脆弱，易燃，宛若煙云。是它們創(chuàng)造了歷史，宗教和科學！”人哪里會有立足之地？　?。ㄋ模　∪绻f現(xiàn)代文明被極端厭棄早已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的話，那么我們不禁要探究另一個問題：這本書獨特之處在哪里？如何才使它從千百萬聲責難與呼喚中竄出來，讓人們聽見它的聲音？　　或許我們還記得作者一鳴驚人的處女作《訴訟筆錄》里的主人公亞當·波洛，還記得他那流浪漢的生活，他到處閑逛、抽煙、喝啤酒，住在荒置的小房子里，皮膚上一層汗泥，還記得他在街頭所做的那番演說。如果說在那本小說里至少還有一個主人公的話，那么這本《戰(zhàn)爭》已摒棄了傳統(tǒng)小說的所有主要構(gòu)件：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　∪祟惿鏃l件這一類的問題，似乎本不需要時間、地點來說明?，F(xiàn)代小說也早就忽視了具體的刻度而把人放置到一個更為廣闊的時空里去。但是說到底，這都是為了更好地塑造人，為了更好地勾勒人的共性的一面而不設(shè)置明確的特定環(huán)境?！　《髡叩倪@部《戰(zhàn)爭》，恰恰就是沒有人。他的所有著眼點都在于這個物質(zhì)的世界。既然沒有人，當然也就沒有人為的事件?！　⌒≌f中有兩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名字——眾多符號里的兩個而已——Bea.B.和Ｘ先生（讀故事的人是要失望的，年輕姑娘與Ｘ先生之間沒有故事，連一個平庸的奇遇也沒有）。這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只是小說的兩個視角罷了，一主一輔，并肩地探進那個幽深的物質(zhì)世界里去。那個年輕姑娘帶著我們穿越城市，穿越街衢，帶我們一同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帶我們參觀了許多許多地方：機場、咖啡館、商店、車站、地道、垃圾場，帶我們看了很多很多的符號：文字、點、圈、線、鉤、叉，還有淫畫。最后，當我們看見到處是危險、爆炸，是不堪一擊的物質(zhì)的墻時，她消失了。她從來處來，往去處去。我們就是用她的眼睛在看，時不時的，Ｘ先生會來幫我們一回，會開著汽車來帶我們?nèi)タ粗皤C人類，會來幫助我們認識自己的恐懼和茫然：我們竟然是在自己的創(chuàng)造面前束手無策！是我們用自己的雙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嚨！“戰(zhàn)爭需要所有的細胞，所有的大腦?！蔽覀儽蛔分?，被捕獲，我們無從逃避?！　⊥瑯拥念}目，也許可以寫出完全不同的小說。可以寫成《茫茫黑夜漫游》，亦可以寫成《廣島之戀》，這是全憑作者一只筆調(diào)出來的?？巳R齊奧既然毫不吝惜地摒棄了一切傳統(tǒng)小說的構(gòu)件，他的武器又是什么呢？這就是詞語。連成句也罷，不連成句也罷，每一個詞語都有它自己的力量，在掙扎，在跳躍，在殺戮，每一個詞語都有它的色彩，連在一起就是一幅畫。這是自然而明朗的，不需要復雜的語法結(jié)構(gòu)，不需要嚴謹?shù)钠虏季帧Ｒ磺小⒍荚谟谠~，“無所不在的詞”，在扼殺思想，在挑起戰(zhàn)爭；在充當先知，在書寫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世紀》?！　。ㄎ澹　∽蛱煜挛邕€在與人說，我們行為做事，讀書作文，有兩種方式，一類是用腦，一類是用心。　　用腦的人不會聽見沉沉黑夜里那聲極低的喇叭?！　∷裕@本書不是寫給他們的。因為他們找不到邏輯嚴密，結(jié)構(gòu)完整，有玄機妙理的一個故事?！　‖F(xiàn)代小說之優(yōu)于傳統(tǒng)小說的妙處，在于它的可感性。視覺，聽覺，嗅覺，味覺，都是用心的人可以感觸到的。它本身不會言明是非對錯，它只是扣緊尚未麻木的人的神經(jīng)，側(cè)側(cè)地彈奏一曲，哪怕只是“幾個簡單的音階?！薄　〉拇_，這部作品沒有可能成為暢銷書，沒有可能激起“一般小說讀者的興味”，只是在深夜，倘若還有未睡去的人，還有警醒著的眼睛和耳朵，還有不愿意自己的大腦被物質(zhì)填滿而沒有一絲夢想的余地的人，還有想問問旁人：“又吹喇叭，可曾聽見”的人，不妨一冊在手，這是消除恐懼，消除孤獨的辦法——在“總是相同的畫面”里，在“一模一樣的微笑，一模一樣的嬰兒，一模一樣的香煙”，“一模一樣的面具，一模一樣的影子”里，找一個真正的同類，來慰藉自己?！　≡S 鈞　　1994年8月8日

內(nèi)容概要

普通的中國讀者，或許對勒·克萊齊奧并不熟悉，盡管他早已躋身法國文壇并成功地占有了重要的一席之地。但這份陌生，與讀這本《戰(zhàn)爭》是絲毫無妨的。     1994年，勒克萊齊奧的驚世駭俗的小說《戰(zhàn)爭》第一次被翻譯到中國，它理所當然地被讀慣了之乎者也和馬恩列斯巴爾扎克的中國人視為異端而拒之門外。《戰(zhàn)爭》的形式顛覆了中國文學?！稇?zhàn)爭》的內(nèi)容讓中國人從所未見。但所有的中國人都故意對此自欺欺人似的視而不見。真理之被人接受，往往要背負沉重的代價，當然，有可能，經(jīng)歷久了物質(zhì)的貧乏時代的中國人，無法一下子就理解反抗物質(zhì)控制人并使人異化為物質(zhì)的奴隸的觀念。     本書以邊緣世界為背景，以流浪者、兒童、逃犯等漂泊不定的邊緣人物為主角。這些人物的存在，以一連串的遷徙建構(gòu)起來，漂泊則是他們自由的標記。他的作品也由此反映出他對原始部落、消逝的古老文化的關(guān)注。

作者簡介

勒克萊齊奧（1940- ）生于法國尼斯，1963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說《訴訟筆錄》，并獲得勒諾多文學獎。此后他相繼出版了三十余部作品，包括小說，隨筆，翻譯等。1980年，勒克萊齊奧獲得保爾·莫朗文學獎。1994年，他在法國《讀書》雜志作的一次讀者調(diào)查中，被評選為在世的最偉大的法語作家之一。

章節(jié)摘錄

戰(zhàn)爭開始了。誰也不知道在哪里又是怎樣打起來的，但事情就是這樣。它就在人的腦袋后面，如今，它在人的腦袋后面張開了大嘴，正喘著氣。戰(zhàn)爭，就是種種罪惡、聲聲詛咒，是狂怒的目光，是腦海迸發(fā)的思想。戰(zhàn)爭就在這里，展現(xiàn)在世界面前，使其籠罩在它設(shè)置的那張電網(wǎng)下。戰(zhàn)爭時刻在擴展，只要抓住什么，就將之碾為灰燼。在它看來，什么都值得一擊。它有無數(shù)獠牙、利爪和尖嘴，沒有人能堅持到底。任何人都不能幸免。這，這就是事實的眼睛。白晝，它的武器是光明；夜晚，它使用的是茫茫無邊的寒冷和沉寂。 戰(zhàn)爭啟程了，要持續(xù)一萬年，比人類歷史更長。任何人都無法逃避，也沒有任何人來譴責。我們低著頭面對戰(zhàn)爭，我們的身體將成為彈靶。尖利的軍刀在搜覓人的喉嚨和心臟，偶爾還有肚子。沙地要飲血；殘酷的山巒想在行人的腳下挖出一個個深窟；道路期望人們摔倒，不斷有人身亡；大海要壓碎人的氣管；宇宙間，有著可怕的意念，要用虎鉗將星空嚴嚴實實地鉗死，讓群星不再閃爍。戰(zhàn)爭的狂風掀起，將席卷一切。滾燙的瓦斯從排氣管出來，一氧化碳侵入人的五臟六腑。人們的嘴圓圓地張著，于是，一圈圈灰藍色的煙霧從嘴里飄出，悠悠蕩蕩向天花板升騰。嘴唇向兩邊裂開，吐出一連串置人于死地的詞句，讓人恐懼。這就是戰(zhàn)爭風暴。霓虹燈的光照射在年輕姑娘的臉龐上，似乎要穿透她的肌膚，燒焦她那線條柔和的面容，將她那長長的烏黑頭發(fā)燙卷。電燈泡不停地射出強光；熾熱的燈絲在玻璃泡中閃亮。這就是戰(zhàn)爭的目光。它毫不留情地投射在房問的各個層面上，光影滯留在不透光的物體表膜上。這目光，如槍管急射的火焰，飛逝而過；如炸彈爆炸，又如那城里沿街滾動的汽油彈。白色大廈，教堂，樓塔，倒坍吧！你們沒有權(quán)利再立在這里。帶著熟悉面紗的女人，趴下吧！你沒有權(quán)利再面對陌生人。戰(zhàn)爭要人們低下頭，在布滿污泥和鐵絲的地面上匍伏行進。女人，你裸露身體不再是為了讓人賞心悅目，而是要去挨槍彈，去接受羞辱的目光，在你的身上留下道道傷口，揭示出生命的內(nèi)心隱秘。兩只眼皮之間射出的目光在閃亮，仿佛夜空里星星在閃爍，告訴人們天地間迢迢，這數(shù)十億公里是不可逾越的。這年輕姑娘，她的名字無任何涵意，她的知覺猶如一滴水，一滴血。她不再感到孤獨，不再驕傲地拒絕什么。如火如荼的戰(zhàn)爭陡然火光沖天，輕而易舉地消滅了一切。這樣的情形下，誰還會感到寂寞呢？當你的心里，你的周圍，一切時刻都在說“是”的時候，你怎能說“不”，甚至這樣寫呢！因此，這發(fā)生的一切全都要退到第三人稱來。再也沒有“我”的位置。目擊者已被驅(qū)走，只剩下了當事者。這些人的眼睛不再是兩只，腿不再是兩條，乳頭也不再是對稱的兩個。他們的腦殼里涌現(xiàn)不出清晰的圖像，喪失了敘述、分析的功能。數(shù)字，不計其數(shù)，像雨點從空中篩落下來，敲打著地面。詞語不愿復說同一事物。記不起該用什么單詞。也許人們?nèi)栽趯懶?，也許……詩人正伏案走筆，然而不過是些風流軼事?？Х瑞^里，空氣沉悶，回響著顫悠悠的歌聲、吉它聲和一個女人數(shù)落著愛的詞眼的聲音。是的，也許……但這無關(guān)緊要。這并不說明什么。它們不過是眾多喧囂聲中那巨大的振動器發(fā)出的音響。而我們現(xiàn)在要說的，是那天眾人的真實情況。不再有靈魂，不再有孤立無援的感覺。再也沒有與其細微的線性圖案相一致的思維。世上不復有任何東西。于是，一切都蜂涌而至。像一群耗子，成群結(jié)隊向前進發(fā)，結(jié)成一個戰(zhàn)線，撞擊城墻，又仿佛像那海浪，形成成千上萬條波浪，洶涌澎湃，滾滾向前，壓倒一切。所有的詞語，所有的肌肉，所有擁有生命的觸角都會加快步伐，在探索，在開辟一條道路。誰會去談及這一切呢？最終理解萬眾之路的又是誰呢？它就是路。戰(zhàn)爭就這樣開始了，恐怕就是這樣開始的，但要確切弄清此事，已為時太晚。戰(zhàn)爭在灰蒙蒙的平原上展開，彌漫整個空間。戰(zhàn)爭是一種疾病，切斷了人的隔膜組織，于是淋巴液流淌。它選擇了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而進行。它沖破堤壩。它在這世界上插置了一把制造痛苦的尖鉆——人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一根神經(jīng)。它從千百萬姑娘中選定了一位年輕姑娘的軀體。但顯然，戰(zhàn)爭總是戰(zhàn)爭，它存在于人的思想之外。它無處不在：夜晚的夢魘中有它，陽光下的急行中有它，愛情，仇恨和報復中也有它。它只是剛剛開始。戰(zhàn)爭既不是一個小插曲，也不是一個大事件。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它寫在墻紙上，畫在花草和建筑物的圓花窗上；它刻印在玻璃上；它漂浮在水面上；它燃映在螢螢的火柴光中；它記載進每一粒沙塵里。戰(zhàn)爭無意取勝也無需取勝。它不再是人們之間的爭吵和賽跑，非爭個輸贏，它也不是但澤長廊或第十七戰(zhàn)壕這些兵家常爭之地。這一切似煙過云散。然而如果那些死去的人們不是戰(zhàn)死于疆場的話，是純屬偶然，因為一顆子彈“嗖”的劃空而過，正從他們的咽喉或肺部穿越。人的眼睛預見了死亡，鐵彈頭在死亡上鉆了個洞，然而這兩者之間卻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但我跟你說的這戰(zhàn)爭，它經(jīng)歷了這些。它是徹頭徹尾的死亡。重機槍、毛瑟槍、弩、彈丸吹管及斧頭毫無目標地亂擊一氣，其實已無殺傷力。它們只是一些武器而已。但我跟你說的這戰(zhàn)爭，是有的放矢進行摧毀的。它的武器裝備齊全。它的罪惡接連不斷。戰(zhàn)爭善于喬裝打扮。忽而火紅一片，忽又如海上落日的色彩。它步履輕柔，頭發(fā)若海藻般碧綠。戰(zhàn)爭具有生命，它是現(xiàn)實，是未來！為什么有一天世界定要宣露戰(zhàn)爭的隱秘呢？它不在一個姑娘的靈魂里。如果是的話，一切都簡單了。像醫(yī)生拔牙，把她的靈魂根除，那么一切又將重復正常。如果這是在一個姑娘的眼中發(fā)生的，我們很清楚該怎么做：挖去她的雙眼，代之以兩顆葡萄。不，它不在任何人的眼中。它在人的目光之外，人的靈魂之外。這不是一根神經(jīng)在受痛苦的煎熬。它在神經(jīng)以外。做你愿做的人，說你想說的話：但千萬別以為會有什么改變。閉上你的雙眼，去作幾首小詩，去拍女人的胸照，去親吻那笑意漾然的嘴唇。但千萬別以為會有什么和平安寧。那么怎么說呢？說透了，必須轟炸，使世界殘垣斷壁。必須使用這些詞語，它們閃電般從天邊急馳而來，一路掃蕩；它們?nèi)鐜r漿噴涌而出，在空中呼嘯，在地面挖出一個個沸騰的巨大火山口。必須擺脫自我，必須這樣。必須深入自己的內(nèi)心，直到面目全非，直到一切重新得到創(chuàng)造。事情就這樣姍姍而來，出現(xiàn)在世界上。比如，就像飛來一只只圓圈，環(huán)鏈相繼落到地上。宇宙中某處一條巨蛇正盤繞著獵物，靜靜的軀體不停地向外拋著圓圈。一旦窺見一塊還沒有讓人宰割的肉體，便拋出套圈把它纏住，死不放松。不，不，不是這么回事。一條蛇不會有如此大的力量。為了生存而戰(zhàn)要簡單得多。而這更為隱秘，既無頭也無身。圓套產(chǎn)生于事物內(nèi)部。任何事物都能制造出圓套。它們在灰塵周圍泛游，向四處分散，使物質(zhì)微微振動。這連續(xù)不斷的振動使得原有一切固定的，靜止不變的事物遭到破壞。意愿不是外部產(chǎn)生的，危險也不是外來的。是恐懼振動了世界，攪亂了真實情景。這里安全再也不存在。快壘起石塊，矗立起花崗石紀念碑，快！快！否則就為時太晚了。恐懼需要巖石和高山。正因為如此，人類建造了眾多的金字塔和教堂。數(shù)世紀以來，人類頑強抵抗，以免世界變成一片汪洋。死亡本是無所謂的。可是變成水……爾后，水向四周擴散，沖破人體層層隔膜，再變成汽體。這正是人們驚恐的原因所在。當河流縱橫交錯，沙漠和瀝青之漠便是人的精神歸宿。城市上空，烏云就要撕裂，可誰都不想逃離。某一天，我們來到了這世上，我們看見了太陽，我們預見了干旱，我們便也從未準備足夠的荒漠和地道來藏身。口腔中，舌頭與唾液相抵觸。說話是牙齒與硬腭、緊繃的嘴唇在相互作用。涎腺分泌出唾液，話語便像泡沫一般穿透唾沫。偶爾，有一個士兵被槍彈擊穿肺部，跪倒在地，于是，一股鮮紅的唾液順著咽喉冒上來，溢滿整個嘴。那本該是說：“救命！救救我！來，快來！”可人們聽到的只是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發(fā)出的類似這樣的咕嚕聲：“啊啊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啊?。　碧柕奈拿餍袑⒔K止。它們無法持續(xù)下去。所有石堆、廟宇、樓梯都阻擋不住奔涌而來的洪水。石頭變脆，趨于風化成灰。山高再也高不過云彩。眼睛不是閃爍的星星，它們是熄滅的燈。思想也不像那光線直射向前，它是啐出的唾沫，四處噴散。這由來已久的孤獨，把你拋向宇宙的盡頭，使你保持緘默——沉浸在這無聲的寂寥中全身感到快樂無窮——怎么再相信這些呢？當一切都成為語言，便是說不再有悟解的希望。孤獨一人，就是試圖清明事理。而和眾人一同置身于巨大的旋流中，那里急流迅猛而下，沖毀河岸，像這樣，就不是明理。這是在痛苦地承受極大的驚懼。“我是。”“我要。”“我……我愛。”“我，我，我我，給我，我的，我的東西，我的，我，我，我，我！”所有這些話語，所有這一切往事悠悠的回憶：這些涂抹著陰暗神秘色彩的照片，這些畫在箋尾的圖畫，這些詩——當“我”眺望大海，當“我”舉目凝視凌空的群鳥，當“我”依偎在女人旁傾聽她的心跳或當“我”面對死亡所作的詩。這一切全是欺騙，全是謊言，是墨鏡！全是為了不去目睹戰(zhàn)爭來臨。這是為了忘卻兵匪的長統(tǒng)皮靴那越來越響的橐橐聲，而當他們來時，佯裝不在那里！世界什么也沒忘記。它要報復。它從遠古趕來屠殺。它將猛地打斷人們的一切舊夢和所有贊美歌。它要割斷喉嚨來結(jié)束單調(diào)的詠唱。它的思想將與血同迸。它刮起落下的一圈圈煙霧。于是黑影漸漸擴展。喊叫有何用呢？你盡可以聲嘶力竭地嚎叫，痛哭流涕，世界接收你的呼叫聲并將其變?yōu)楦鞣N聲音！巨響聲、哀嘆聲、爆裂聲、撞擊聲、轟隆聲以及鴿子的咕咕聲，狼的怒吼聲，母雞的咯咯叫聲，鳥兒喳喳的啼聲。人們的歌聲和咚咚的鼓聲。聽吧，這巨大的嘈雜聲！你永遠也難以擺脫。孤零零的，只身一人。永遠像這樣存在。這就是和平。而如今，頭顱打開了，靈魂從里面出來。它在宇宙中漫游，隱失在海面。出于習慣，或者出于怯懦，或者別的原因，靈魂留下殘余，這些嘟嚷低語聲，這些簽名。這是我的，那是你的，她的。有時，人們自以為無所不有，其實早已掉進了公共墓穴。人有嘴是為了占有，有眼睛是想征服。人們用腳度量世界。怎能忘記這一切呢？難道就沒有一小塊土地留著你的名字？難道就沒有一個夢幻，一陣和風，一縷陽光是屬于你的？一切都屬于眾人。任何都不屬于個人。一切就是人。哦，目光，恢復力量吧！重新征服世界！世界永遠依然如故。每當水龍頭滴出一滴水，就意味著人們可以從那眾多的無名事物中攫取某樣東西。每當一個生命誕生，就是說一幢房子造好了，老鼠將驅(qū)逐房屋的主人。一支大軍在前進，踐踏田野，摧毀橋梁，一路搶劫，一路侵犯，將一切全都碾碎。這是一支看不見的軍隊，沒有思想，沒有行動！它是從哪里來的？也許從人的頭腦，僅僅是從頭腦中出來，竭盡摧毀之能事？也許人對人有著本能的仇恨，樹對樹也有本能的仇恨？萬物存在都是為了毀滅、憎恨。從來沒有愛、沒有安全。有的只是這支兇殘的部隊，他們呆滯的眼神在空處游移。沒有娛樂。只有取勝的需要，天天如此。災難最終降臨。從談論它的那時起，人們就開始預料到了。直到發(fā)生的這一天，它還是無足輕重的，它有自己的英雄和審判官，它有自己的邊界。它出現(xiàn)在地球上，幾乎是偶然的。它像雷雨爆發(fā)，伴隨著聚光、閃電和雷鳴。緊接著是一片寧靜。今天，人們終于知道災難為何物：它不再是各種因素互促成的結(jié)果，也不再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它是無窮大的外在物。災難，戰(zhàn)爭，就是設(shè)想外部世界。然后，想出了一個外部世界，再打開內(nèi)心世界的大門，輕物質(zhì)便逃遁出，匯入密集的海洋。那天，當年輕姑娘說：“我毫無意義”時，恐懼就開始了，她說這話也許是為了笑笑而已，或者只是因為此刻這已既成事實。于是，宣告自由的聲音接踵而至：“我什么都不要。”“我不要孩子?！薄拔也辉傧嘈攀裁础！薄澳悴淮嬖?。”世界并沒有如姑娘想象的那樣徹底毀滅。一切依然如故：汽車繼續(xù)在柏油道上行駛，人們?nèi)匀淮婊钪?，飛機一如既往在天空飛行。然而，可怕的是，有什么東西消亡了，離開了人體的中樞。這是肉眼看不見的。人們弄不清它到底是什么，但確實是一樣東西。每一物體的中心都有一個洞，現(xiàn)在，它的出口雖然很窄，但里面比巖洞還寬闊，類似女人的肚腹。戰(zhàn)爭就是在這些窟窿里產(chǎn)生的。每一物體都是一個茫茫無邊的子宮，這子宮又存在于那更為廣大的世界子宮里。每個肚子都在生產(chǎn)。戰(zhàn)爭，甚至就是出生證。世界正在產(chǎn)生，人類對此無能為力。在人類周圍，在姑娘身旁，世界正使出渾身解數(shù)在分娩。姑娘看到陣陣痙攣穿過天窄和大地。其中一部分打著寒戰(zhàn)，瑟瑟地從她體內(nèi)透過。世界要徹底沖出。它痛苦地向著出口，向著亮光蠕動。對于人類這樣的環(huán)節(jié)動物來說，這難道不可怕嗎？某天，談了話。說了很多話，寫下了它的自由。后來，又一天，最偉大的自由來到了。它不在乎說的什么，只為了獲得解脫而全力抗爭：孩子出世時將一口吞下胎盤里的羊水。年輕姑娘不要這孩子。她想在他出世前毒死他。人們怎能接受一個將殺死自己母親的兒子呢？不再有知覺。眼睛不再來回轉(zhuǎn)動。它只是瘋狂地向井底，向天邊掃射。世界循環(huán)往復，人們永遠碰不到墻壁。要想有反彈力，得撞擊那最后一道城墻。那曾使我們的靈魂完成它的環(huán)程旅行的那道城墻?，F(xiàn)在，人們明白了，這種漫游是沒有終點的。認識到了這種狂熱的限度并且找到了它，那么所謂的知道又意味著什么呢？微小的事物在腳下飛過，躲藏起來。虛無甚至不愿被人發(fā)現(xiàn)。深坑陡然變得平坦，這就是它成為深不可測的最佳方式。要想認識事物，必須觸摸到物體。誰曾觸摸過它們？那么要了解自己，當然得碰觸自己這個物體。而宇宙萬物，你們是碰觸不到它們的，這就是我首先要告訴你們的。人人都失去了面孔。然而，我跟你說的這年輕姑娘有一張面孔。大約是這般模樣：仿佛面具似的臉，皮膚白皙，細嫩，兩頰、下巴及鼻翼點綴著紅斑點。鬢腳有幾根青筋，眼角及額頭零星布著些魚尾紋，兩三粒痣和百十來個雀斑。這是一張黯然無光的臉，輪廓稍突；一張石頭臉，因長期被流水沖浸而變得滑潤。它朝前挺著，于是風從她的頭旁擦過，分向鼻冀兩旁，掠過面頰。 她的臉并不是天生就是這樣的。是她把它塑造成這樣，也許是用她的雙手，也許是用她的思想。這樣塑造，其目的是為了對抗光亮，為了穿透雨水，為了越過空氣層。她在臉正中裝了個金字塔形的器官并鉆了兩個孔，這樣，冷氣便可長驅(qū)直人體內(nèi)，并且在通過毛茸茸的鼻孔時，清除雜質(zhì)，增熱并保持溫度。鼻子下面有一條小槽，鼻涕大概就是從這條細流中流出來的。接下來是嘴唇，這是兩片略帶紫色并布滿細細皺紋和小裂痕的軟墊。外部世界正是通過那里順著咽喉下滑，浸濕細胞，侵入體內(nèi)，并伸展出數(shù)千個觸角來沖刷身體。當嘴唇向兩旁咧開，對神秘的氣味張開口腔，世界便毫不遲疑地溜進來。正因為如此，年輕姑娘在臉的下端開了這扇門。這里曾是反抗沉默的第一場所。頭不再是石頭，不再穿行于茫茫黑夜。氣流潛入，裹挾著無休止的喧囂聲和各種各樣的聲音。我也想說說眼睛。年輕姑娘設(shè)想了一個光燦燦的世界，她向往那陽光下耀眼迷人的景色，那深沉的夜，那一切美好的事物。于是她在臉上構(gòu)畫了兩種花案，這兩個藍色的洞孔立即熠熠發(fā)光，光線從那里搖曳著進入。她在這兩個光芒四射的洞孔旁嵌上濃黑黑的仿佛沾滿瀝青的睫毛瓣，它們微微跳動，瞳孔一翕一張。眼睛是臉部涌動生命力的物體。知覺正是從那里出來。也正是它們使得這世界頓時變得廣闊無邊。眼睛注視著。世界就在眼前。當年輕姑娘在她的臉上畫出這兩幅新奇的畫時，她就明白從此之后任何東西都不再一樣了。正因為如此，她每天早晨都端坐在鏡前，用細小的毛刷和一管管黑顏料，完成重新塑造眼睛的儀式。這些做完，臉也就裝飾完畢。只須在頭上鉆兩個洞用來聽聲音，在頭皮上種植數(shù)千根頭發(fā)以免腦袋裂開，腦物質(zhì)飛散到空中。接著，臉消失了。面部線條相繼隱退，極其自然。鼻子不再迎風挺立，金屬臉上光澤殆盡。眼睛流著淚，淚水和著眼睫膏抹臟了面頰，彎彎的眉毛不見了。嘴先閉了起來，雙唇緊抿著；傷口愈合了，最后僅留下一個痕跡，幾乎看不見，就像一道紫色刀痕，罩著一層白皙的肌膚。生命的一切細微標記都一一消失了：皮疣、汗毛、頭發(fā)、酒窩、皺紋、耳肉墜、肌腱、血管。這是一幢樓，人們就這樣用鐵錘和炸藥摧毀了它。這高大別致的樓房正面倒塌了，任憑塵埃滿天飛揚，成群蟑螂四處亂竄。窗頃刻間像是假的，高懸在空中，開得很大，人們根本看不見它們。終于，在最后的一次震動中，它們也掉下來，像枯葉鋪蓋地面，于是人們明白，從此不再有房屋了?；臎龅某抢?，男男女女都躲藏起來了，突然響起巨大的爆炸聲。一座火山在城市中心張開大口，在空中聳立起無色的火柱。街石板高高飛起又落下，砸碎了房頂。窗戶炸開，地板在腳下晃動，門楣被突來的重力壓斷。爆炸聲傳來，橫掃地上的一切，這旋風般的聲音像巨影在城市上空飛越，直朝姑娘撲來，要把她湮沒，使之化為灰燼。往哪里藏身？哪里？世上是否還有一個爆炸聲傳不到的地方？是否有一個清澈、寒冷的湖，一個位于山頂、平靜如鏡的湖，一個人們可以跳進去洗個澡的靜謐的湖？是否有這樣一個海灘：一個長長的、空曠的、被陽光烤得灼熱的海灘，那里，大海日夜不息翻騰著，一群蒼蠅正圍著一堆海藻嗡嗡叫著？是否有這樣一條路：一條柏油路，它無視左右發(fā)生什么事，直通到姑娘面前，它猛地在天邊鉆個洞，在空中開出一條裂縫，遠景的輪廓漸漸逝去，最后將從這里逃離？是否有……這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否有一個從未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名叫Bea（貝婭），或者Eva（夏娃），或者Djemia（吉米婭）的年輕姑娘？一個沒有用她的身體、用她柔嫩的面容和淚汪汪的眼睛，用她的嘴和牙齒，用她的頭發(fā)去制造戰(zhàn)爭的姑娘？一個沒被獵人捕獲、從未打過獵的姑娘？到處是窺視的目光，插出城墻槍眼的密密匝匝的標槍。到處是坦克鐵甲、大炮防護板、炮彈起爆管、炮架尾、機關(guān)槍槍管。當殺聲響成一片時，她逃了。她赤腳跑過斷壁殘垣的荒漠。布滿灰塵的地面上，陷阱正瘋狂地張著口，發(fā)出吸吮的怪聲。年輕姑娘跳著、滑著，時而走著之字形，時而獨腳走，避開陷阱。她朝一個圓形的山走去，這是一個石頭、爛泥堆成的小山丘，俯視著平原。她朝它奔跑著，因為她明白這是她唯一的機會。就在快到達時，她摔倒了。她疼痛萬分，叫不出聲來。她像一只痛苦不堪、驚恐萬狀的瘋狗在滿是灰塵的地上亂啃。她趴倒在地上，前臂撞在一塊燧石上。血流出來了，和這血一道流的是生命。她很快分崩離析了。她的肉體、骨骼、思想在這荒野消逝了。既美妙又可怕的死亡來臨了，漸漸減輕她的痛苦。她變得輕盈。她飄了起來。她醉了?；蛘撸硞€夜晚，比如一月十日，她夢見自己身體向左，側(cè)躺在床墊上。一個無頭的身影在房間里站立起來，緩慢走著。她看不見它，但她知道它：白晃晃的尖刀在黑暗中向前移動著，昏暗的屋子中間射著一道橫光。過了很長時間，刀刃刺進了年輕姑娘的背里，正好在兩肩胛骨中間，并直戳到心臟。刀尖觸到了心臟，在上面戳了一個洞，把它撕裂，像切一只西紅柿一樣把它切開。于是，她感到有一股熱流在體內(nèi)散開，沸騰著。她高興得昏了過去。或者還有，五月十二日，年輕姑娘夢見自己上吊自盡了。八月十九日，她摔倒了。八月二十日，她溺死在一個水池里。十二月四日，兩條帶斑點的大狗把她吞吃了?？删烤乖鯓幽?？您不明白嗎？這些怪物、這些減叫、這些聲音，您從未聽說過！您的戰(zhàn)爭只不過是想象罷了！夢，這很好解釋。這可惡的東西，就在這里，在您身旁：幽靈！幽靈！從大海露出的面容，輕霧！現(xiàn)在，就靠在這里吧。一切將過去……盯著這些怪物吧。用您那沒有眼皮的目光殺死它們。什么也阻擋不住陽光?？謶帧⑧须s聲：這一切狂怒只是內(nèi)心的。您看這世界多安寧。什么也沒發(fā)生！大地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寧靜。落日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死氣沉沉。您的那些深坑、海淵是水洼、鼴鼠洞！您在哪里聽見了叫喊聲？像往常一樣，除了寂靜，什么也沒有，這是一種單調(diào)、冷漠、令人麻木的沉寂。您的眼睛在看哪里？我們什么也沒看見，確實是真的。只有幾個藍色的球深嵌在眼皮的角膜翳里。一切都在您身上，您的身上！沒有什么可制造麻煩的，肯定是這樣。一束束花、一團團焰火！可是年復一年的節(jié)日，只持續(xù)幾分鐘！汽車在規(guī)定的車道里行駛嗎？它們停下了，它們將停下！說話的聲音：對您的耳朵來說是一些嗡嗡的嘈雜聲！不必害怕。世界的畫面從未這般清晰，黑白從未這般分明。

編輯推薦

《戰(zhàn)爭》是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勒·克萊齊奧之力作。文學新領(lǐng)域的開拓者，作品充滿詩意的冒險和感官的狂歡，是對當代文明掩蓋下的人性的積極探索。——諾貝爾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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