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思與獨語

內(nèi)容概要

這十卷本作品選集，主要由長中短篇小說及散文組成，其中的長篇小說有七卷，占據(jù)了主要篇幅。十卷書的總字?jǐn)?shù)計約三百三十萬字，是我已發(fā)表作品總量的三分之一。    編選多卷本的作品集，對作者來說往往變成了一次總結(jié)和回顧，其中將會產(chǎn)生各種各樣復(fù)雜的感觸。對我來說，時下面對的一個事實就是：更早的寫作練習(xí)不算，自收入小說集《他的琴》中的短篇小說《木頭車》(1973—1975)算起，至今已逾三十年。人生的不同季節(jié)、文學(xué)的不同季節(jié)，一個寫作者無論愿意與否，都得一步步走過來。    一位著名作家曾這樣感嘆寫作生涯的尷尬和困難：一個作家孜孜以求，苦苦磨練和探索，直到了五六十歲這把年紀(jì)才算是懂得了一點點寫作的奧秘，技術(shù)上也才趨于成熟，可是身體又不行了。    他的慨嘆，我相信許多人都會贊同?？梢妼懽魇且粓龆嗝绰L和艱難的行走，又是何等的生命刻記，它需要多么堅韌的意志力和多么高超的技藝。不同的心情、境遇，傾聽和訴說、追求、搏擊、憤怒、欣悅，諸如此類，最后都化為了綿綿文字留在那里。一般而言，堆積文字是比較簡單的事情，但對于一小部分人來說，又是最為艱辛和險峻的事情。這最后的一小部分人，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文字之于他們，即是來自靈魂深處的苦痛哀傷，是無測命運的悲欣交集。    善良，洞察，牽掛，這對于一小部分人而言，不僅不可避免，而且注定了要終身相隨。也許一個寫作者的一生洇漫于文字之間，看上去會有相當(dāng)斑駁雜陳的繁復(fù)顏色，但究其根本和質(zhì)地，無非是表達了他對賴以生存的這個世界的感情。感情遠遠重于學(xué)問知識，盡管它們往往是相互依存和交織的關(guān)系。    我寫作數(shù)量最多的是長篇小說，其次是散文。但我最用心的，曾是短篇和詩。可是表述的欲求會隨著閱歷一起增長，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次創(chuàng)作都處于欲罷不能的狀態(tài)，我越來越需要更多的文字和更大的釋放空間。然而這對于我極為追求簡潔凝煉的風(fēng)格是相抵觸的。于是我就將長篇中的冗長視為不可忍受的部分，一再地濃縮和壓緊，刪削與合并，以至變?yōu)樽畛Ｓ玫膶懽鞣绞?。這種工作習(xí)慣將會保持很久，直等到情感與經(jīng)驗重重壘疊，必得沖決某種忍耐和限制，還有禁忌——那一天的到來，將是我另一種寫作生涯的開始。    由于這套選集只是三分之一的選取，所以它們有可能是我全部作品中較有代表性的創(chuàng)作。但由于篇幅的限制，我又不得不將其他篇目割舍。那些文字同樣是傾心蓄力的一次次勞作之果，是令我感激和難忘的寫作歲月，它們有著另一種色澤。    時間對于人生來說短促而神秘，這如果從一個寫作者的心底去感受，當(dāng)會有別樣的體味。十幾歲時，具體到某一篇某一部的創(chuàng)作激動，至今還在眼前。只是年華幾成追憶，刻舟難以求劍，待時光的逝水降落干涸之后，那把沉落的寶劍也許早就埋入了泥沙之中。    編選往昔作品不僅僅是一次深情的撫摸，還伴有更多的遺憾。此刻有一個平靜的聲音在心底悄悄鳴響，它是一聲告知：不能夠終止的生活和勞動，它在繼續(xù)，在更新，在開始第一天和第一頁。    三十余年的寫作，經(jīng)歷了多少寒冷和炎熱交換之季。這一切都刻在生長的年輪里了。美好迷人的閱讀一直是我的口糧，但我卻沒有把握奉獻同樣的糧食。耕種是必需的也是愉快的，只有它才能讓人保持長久的樂趣。我相信豐饒的土地，并期待著各種各樣的生長。

書籍目錄

融入野地夜思      獨語綠色遙思    你的樹羞澀和溫柔訪德四記八位作家待過的地方    徐福在日本  臺港小記    北國的安逸    犄角，人事與地理山水情結(jié)筑萬松浦記  美麗的萬松浦  穿行于夜色的松林    萬松浦紀(jì)事  萬松浦的動物們  閱讀的煩惱——關(guān)于二十五部域外作品的札記品咂時光的聲音——讀日本散文小記遠逝的風(fēng)景——讀域外畫家荒漠之愛——夜讀魯迅

章節(jié)摘錄

　　融入野地　　一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這純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熱烈的歌謠，在那兒引誘我。市聲如潮，淹沒了一切，我想浮出來看一眼原野、山巒，看一眼叢林、青紗帳。我尋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沒完沒了的默想。遼闊的大地，大地邊緣是海洋。無數(shù)的生命在騰躍、繁衍生長，升起的太陽一次次把它們照亮……當(dāng)我在某一瞬間睜大了雙目時，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簇新。它令人驚悸，感動，詫異，好像生來第一遭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四周遍布奇跡?！　∥覙O想抓住那個“瞬間感受”，心頭充溢著陣陣狂喜。我在其中領(lǐng)悟：萬物都在急劇循環(huán)，生生滅滅，長久與暫時都是相對而言的；但在這紛紜無緒中的確有什么永恒的東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絕不可能屬于我。這是一個悲劇，又是一個喜劇。暫且抑制了一個城市人的傷感，面向曠野追問一句：為什么會是這樣？這些又到底來自何方？已經(jīng)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讓人不可思議；它又是如此的殘缺，殘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們面對的不僅是一個熟知的世界，還有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原來那種悲劇感或是喜劇感都來自一種無可奈何?！　⌒南揖o繃，強抑下無盡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撲面而來，讓人一拍三搖。做夢都想像一棵樹那樣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絕這種無根無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真實和落定。這永遠只能停留在愿望里。尋找一個去處成了大問題，安慰自己這顆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問題。默默挨蹭，一個人總是先學(xué)會承受，再設(shè)法拒絕。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無法容許的混濁一團。也就在這無邊的踟躕中，真正的拒絕開始了?！　∵@條長路猶如長夜。在漫漫夜色里，誰在長思不絕？誰在悲天憫人？誰在知心認(rèn)命？心界之內(nèi)，喧囂也難以滲入，它們只在耳畔化為了夜色。無光無色的域內(nèi)，只需伸手觸摸，而不以目視。在這兒，傳統(tǒng)的知與見已經(jīng)失去了原有的意義。神游的腳步磨得夜氣發(fā)燙，心甘情愿一意追蹤。承受、接受、忍受——一個人真的能夠忍受嗎？有時回答能，有時回答不，最終還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絕?！　‘?dāng)我還一時無法表述“野地”這個概念時，我就想到了融入。因為我單憑直覺就知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視平凡，發(fā)現(xiàn)舞蹈的仙鶴，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兒，人將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別是百求不得的那個安慰。野地是萬物的生母，她子孫滿堂卻不會衰老。她的乳汁匯流成河，涌人海洋，滋潤了萬千生靈?！　∥已亓艘粭l小路走去。小路上腳印稀罕，不聞人語，它直通故地。誰沒有故地？故地連接了人的血脈，人在故地上長出第一綹根須?？墒钦l又會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一個人長大了，走向遠方，投入鬧市，足跡印上大洋彼岸，他還會固執(zhí)地指認(rèn)：故地處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個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長延伸出來的?！　∥矣挚吹搅松綆n，平原，一望無邊的大海。泥沼的氣息如此濃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叢林；人、小蟻、駿馬；主人、同類、寄生者……攪?yán)p共生于一體。我漸漸靠近了一個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邊緣，這兒有一把鑰匙。這里是一個入口，一個門。滿地藤蔓纏住了手足，叢叢灌木擋住了去路，它們挽留的是一個過客，還是一個歸來的生命？我伏下來，傾聽，貼緊，感知脈動和體溫。此刻我才放松下來，因為我獲得了真正的寬容?！　∫粋€人這時會被深深地感動。他像一棵樹一樣，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來自這里，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盡的一個源路。人實際上不過是一棵會移動的樹。他的激動、欲望，都是這片泥土給予的。他曾經(jīng)與四周的叢綠一起成長。多少年過去了，回頭再看舊時景物，會發(fā)現(xiàn)時間改變了這么多，又似乎一點也沒變。綠色與裸土并存，枯樹與長藤糾扯。那只熟悉的紅點頦與巨大的石碾一塊兒找到了；還有那荒野蕪草中百靈的精制小窩……故地在我看來真是妙跡處處?！　∫粋€人只要歸來就會尋找，只要尋找就會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樸的一條原理，我一彎腰將它撿了起來。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樹——這種欲求多次被鸚鵡學(xué)舌者給弄臟。我要將其還回原來。我心靈里那個需求正像童年一樣熱切純潔。　　我像個熟練的取景人，瞇起雙目遙視前方。這樣我就瞇朦了畫面，閃去了很多具體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綠色；不是一個老人一個少女，而是密擠的人的世界。所有的聲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合一起涌過，如蜂鳴如山崩?！　∥叶自谝豢脡汛T的玉米下，長久地看它大刀一樣的葉片，上面的銀色絲絡(luò)；我特別注意了它如爪如須、緊攥泥土的根。它長得何等旺盛，完美無損，英氣逼人。與之相似的無語生命比比皆是，它們一塊兒忽略了必將來臨的死亡。它們有個精神，秘而不宣。我就這樣仰望著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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