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記

內(nèi)容概要

　　為當(dāng)代女作家葉廣芩的中篇小說集，收錄有：《豆汁記》、《黑魚干歲》、《老虎大?！贰ⅰ渡焦砟究汀?、《瘦盡燈花又一宵》、《逍遙津》、《三擊掌》、《黃連厚樸》、《長蟲二顫》、《猴子村長》十部作品。全書文筆流暢，生動有趣。　　《豆汁記》故事的背景為舊時老北京，主要講了作者小時候家里一個很會做飯的女仆的故事，文中仆人莫姜一個舊時中國婦女的典型形象被作者刻畫的非常鮮明?！抖怪洝窞楫?dāng)代女作家葉廣芩的中篇小說集，收入了她的十部中篇小說。

作者簡介

　　葉廣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陜西，當(dāng)過護士、記、者、編輯。1990年在日本千葉大學(xué)學(xué)習(xí)。1995年調(diào)入西安市文聯(lián)，現(xiàn)任西安市文聯(lián)副主席。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　≈饕髌酚虚L篇小說《采桑子》，中篇小說《黃連厚樸》等。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xué)獎”，2003年中篇小說《猴子村長》獲“新世紀(jì)第二屆《北京文學(xué)》獎”。

書籍目錄

豆汁記黑魚干歲老虎大福山鬼木客瘦盡燈花又一宵逍遙津三擊掌黃連厚樸長蟲二顫猴子村長

章節(jié)摘錄

　　豆汁記　　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F人自有窮人本，有道是我人貧志不貧?！　　﹦　抖怪洝方鹩衽巍　∧桓赣H領(lǐng)進家門的時候，我正趴在桌上做作業(yè)?！　∵@個細(xì)節(jié)之所以記憶深刻，是因為剛上小學(xué)，我被那些莫名其妙的注音字母“ㄅㄆㄇㄈㄉㄊㄋㄌ”搞得一頭霧水，幾乎要把書扔上房頂?？赡軐W(xué)過注音字母的人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一個混沌未開的小孩子，剛上學(xué)便接觸這些抽象符號，其難度不亞于讀天書。這些符號讓我對學(xué)習(xí)的興致大減，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能讀懂《格林童話》，也念過《三字經(jīng)》《千字文》一類童稚必讀，知道了些“父母呼，應(yīng)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的規(guī)矩，自認(rèn)大可不必回頭再學(xué)這擠眉弄眼的“々タ冂匚”，就日日盼著教國文的馬老師發(fā)高燒起不來炕。也許是這個原因，馬老師的確老生病，常常上課鈴聲響過，教室里仍舊嘈雜一片，如吵蛤蟆坑。鬧聲中進來了張老師、王老師，都是代課老師，她們教得有一搭沒一搭，我們便學(xué)得十分的糊涂，十分的勉強。老師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多留作業(yè)，以免我們放了學(xué)去野逛。于是，我課余的很長時間得跟這些“臭螞蟻”（我一貫將注音字母稱做“臭螞蟻”）打交道，把人的心情弄得很糟糕?，F(xiàn)在，注音字母被漢語拼音替代，小孩子們同樣面臨著一個思維模式的轉(zhuǎn)變，現(xiàn)在的孩子都聰明，沒把它太當(dāng)回事就過去了。那時候的我卻過不了這一關(guān)，對那些面目猙獰，跟日本片假名長相相近的符號至今深惡痛絕?！　∧獊淼哪翘煜铝搜?，是入冬的第一場雪，雪不大，下得羞羞怯怯，但是很冷。母親讓看門老張給各屋掛上了棉門簾子，以擋住北京肆虐的西北風(fēng)，挽留住房內(nèi)的些許溫暖。因為戰(zhàn)事，西山的煤運不進來，取暖成了大問題，家里除了父母的臥室和堂屋生了爐子，其余各屋都冷如冰窖。我的手背、耳朵和腳都生了凍瘡，手尤其嚴(yán)重，腫得發(fā)面饅頭一般，還流著黃湯，看著甚是悲慘。那時候，小孩子都生凍瘡，沒有誰特殊，我特別怕屋里熱，一旦暖和過來，手上、腳上的瘡就開始癢，癢得無法抓撓，痛苦不堪?！　“?，飯已經(jīng)吃過，我舉著書本，在母親的房里艱難地用那些“臭螞蟻”拼出了一句話：“大風(fēng)刮破了蜘蛛的網(wǎng)”，知道了“臭螞蟻”們想要表達(dá)的意思，正有些憤憤然，父親進來了，隨著父親進來的是一股冷風(fēng)和他身后一個已不年輕的婦人。　　依著往常我會嚷著“今天帶回什么好吃的來啦”，撲向父親。但今天沒有，今天父親的身后有生人。母親說過，女孩子在外人跟前要表現(xiàn)得含蓄、有教養(yǎng)。我是小學(xué)生了，再不是院里院外招貓遞狗的丫丫，在舉止上就得收著點兒。我閃在母親身后，饒有興致地打量著父親和這個陌生的婦人，不知父親給我們又制造了一個怎樣的驚奇?！　∥业母赣H是性情中人，他的藝術(shù)氣質(zhì)常常讓他異想天開地做出驚人之舉。比如上了一趟昌平，就從德勝門外羊店弄回三只又老又騷的山羊，養(yǎng)在庭院的海棠樹下，以制造“三羊開泰”的吉祥。那些羊都是來自內(nèi)蒙古的，崇尚自由且無禮教防維，一只只長著長胡子，挺著堅硬的犄角，老祖宗般在院里又拉又尿，使勁兒地叫喚，還要不停地吃，把家里搞得臭氣熏天。無奈，母親在父親去蘇杭游歷之時，讓我的三哥將開泰的三羊送進了羊肉床子。羊肉床子是回民開的肉鋪，也兼賣牛肉，按習(xí)慣，北京人只說羊肉床子而不說牛羊肉鋪。羊肉床子都是自己宰羊，有專門的人將張家口的西口大羊趕到北京來賣，羊肉床子挑選其中鮮嫩肥美的，請清真寺的人來羊肉床子宰羊。挑羊選羊須有很專業(yè)的眼光，肉質(zhì)不好直接影響著羊肉床子的生意。北京人對吃羊肉很挑剔，誰上哪家鋪子買肉都是一定的，輕易不會更改，肉鋪對自己的信譽的保持和對老主顧關(guān)系的維系很注重。羊肉床子一般是前店后院，買來了羊阿訇先對著羊念經(jīng)，然后才能下刀放血，用小尖刀一通分割，羊肉掛在木頭架子上，羊心羊肝擱在案子上出售，迅速而有序，有時候羊肉在案子上還冒著熱氣。羊肉床子的秤砣是銅的，扁扁的，稱完羊肉的時候，賣羊肉的愛使勁蹾那個小秤砣，響聲很大，這可能是所有羊肉床子的習(xí)慣。我跟著廚子老王去羊肉床子買肉，一進鋪子就提心吊膽，盯著那個小秤砣，時刻提防著那聲響動，成了心理負(fù)擔(dān)。所以老王就事先跟賣羊肉的打招呼，勞駕，您別蹾秤砣，我們家小格格害怕?！　∵@回羊肉床子貿(mào)然進來三只老活羊，人家不收，說這三只羊是沒經(jīng)過念經(jīng)的，不能吃；這樣老的羊肉也沒人買，壞了鋪子的名聲。老三說我們不要錢，白送。人家還是不要。老三丟下羊調(diào)頭就跑，賣羊肉的拉著羊在后頭追。老三不敢直接回家，跑到北新橋上了有軌電車，賣肉的在下頭罵，老三扎在人堆里不敢抬頭，回來一肚子氣對著我母親撒?！　∵€有一回父親游妙峰山，去了一禮拜，趕著兩輛大車回來了，車上各裝了一棵白皮松，轟轟烈烈地進了胡同?？撮T老張站在門口望著這列車馬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父親則稱贊這些松樹珍貴，造型獨特，讓人賞心悅目。父親找人在后院挖坑栽樹，一通忙活，花錢不少，給我們家制造了一個“陵園”。母親不便直說，很策略地提示，醇親王在海淀妙高峰的墓冢也有很多白皮松，棵棵都無與倫比，價值連城。父親說七爺是七爺?shù)?，他的是他的，他的樹長大了也無與倫比，也價值連城……好在我們沒有像扔羊一樣扔樹，那些來自西山的偉大的白皮松還沒過夏天就死完了。我們家的后院成了柴火堆，成了耗子、刺猬、黃鼠狼們的游樂場?！　「幸换?，人們傳說清虛觀出了大仙爺二仙爺，去頂禮膜拜者無數(shù)，據(jù)說靈驗無比。仙爺們其實是兩條小長蟲，深秋時節(jié)，長蟲們要冬藏，不知還能不能活到明年。老道不想養(yǎng)了，父親將仙爺們請回家來，也不供奉，只說是兩條青綠的蟲兒很可愛，就當(dāng)是蟈蟈養(yǎng)著。仙爺們被安置在玻璃罩子里，放在套間南窗臺上。沒幾天，那兩條長蟲鉆得沒了影，害得一家大小夜夜不敢睡覺，披著被臥在桌上坐著……誰也不知道它們會從哪兒鉆出來?！　‖F(xiàn)在，父親領(lǐng)回的不是羊，不是樹，不是長蟲，是一個人?！　∧赣H臉色很平靜，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一切，無論是羊是樹是長蟲還是人?！　「赣H身后的女人穿得很單薄，就是一件青夾襖，胳膊肘有兩塊補丁，挎著個紫花小包袱，凍得在微微顫抖，看得出她在克制著哆嗦，努力地使自己顯得舒展。燈光下，女人的面部青黃黯淡，臉上從額頭到左頰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道痕跡使她的臉整個破了相，破了相的臉又做出淡淡的微笑。那不是笑，實在是一種扭曲。這讓我想起京劇《豆汁記》里窮秀才莫稽的唱詞，“大風(fēng)雪似尖刀單衣穿透，腹內(nèi)饑身寒冷氣短臉抽”，眼前這張臉大概就屬于“氣短臉抽”的范疇了?！　蚶镞吔鹩衽陲L(fēng)雪天為自己撿了個丈夫，在同樣惡劣的天氣里不知父親為我們撿回個什么！　　父親將女人引到前邊來，告訴母親女人叫莫姜，是他在頤和園北宮門撿的，父親特別強調(diào)了，他不把莫姜撿回來，莫姜今天就得凍死在北宮門，因為她無家可歸了。父親說得很輕松，就像他在外頭撿了塊石頭，撿了塊磚，自然極了。被叫做莫姜的女人頭發(fā)花白，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即便臉上沒有疤痕，也說不上好看，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細(xì)細(xì)的，薄嘴唇，尖下頦兒，兩個耳朵往前扇還透亮，巨大的傷疤使她的臉變得猙獰恐怖，像是東岳廟里的泥塑小鬼兒。出于禮貌，莫姜抬起眼睛，輕輕地叫了聲“四太太”，便收回目光再不言語?！八奶笔峭馊藢ξ夷赣H的稱謂，我父親排行老四，人們都叫他“四爺”，母親自然就是四太太了。母親看莫姜頭頂梳著發(fā)髻，沒有纏裹過的腳上穿著一雙爛舊的駱駝鞍兒毛窩說，你是旗人？　　莫姜說是。說老家在易縣常各莊，祖父是皇帝陵前負(fù)責(zé)點燈的包衣，祖姓他他拉，莫姜是她的名。母親問她怎的沒了住處，莫姜說原本在北宮門西邊的西上村租了間房，今天到期了，房東把房收回去了。問她家里還有誰，莫姜說娘家沒人了，婆家男人叫劉成貴，是廚子，前些年死了，她就一個人生活。母親還想問她臉上的疤，張了張嘴，終沒好意思說出來。莫姜窺出母親的意思，淡淡地說這道疤痕是她已故的男人給她留下的，她男人脾氣不好，那天正好在剁餃子餡，兩口子拌嘴……其實就劃了層皮，劃在臉上就長不好了。　　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也都說了，經(jīng)歷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母親不再說什么，她沒有理由也沒有權(quán)利拒絕這個突如其來的莫姜，就像她沒有理由拒絕那些羊和樹。母親在父親面前從來是唯唯諾諾，這在于她朝陽門外南營房的低微出身和作為第三房填房的特殊身份?！　「赣H說晚飯他在老三那兒吃過了，只這個莫姜從中午就沒有吃飯，讓母親給做點兒什么。母親說廚房的火已經(jīng)熄了，柜櫥里還有一碗豆汁稀飯，湊合一下吧。父親說也好，莫姜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也沒有拒絕，看來是餓得狠了。母親端來了豆汁，就著房內(nèi)的鐵皮爐子熱。那時候絕沒有微波爐和電磁灶一類，想溫點兒湯水什么的極難，母親不可能為了一碗豆汁在廚房重新生爐子，那是一件太麻煩的事情。自從廚子老王回老家以后，我們家便是母親下廚。母親沒有山東人老王的手藝，窮門小戶的出身注定了她的烹飪范圍離不開炸醬面、疙瘩湯、炒白菜、燉蘿卜一類的大眾吃食。這是我和父親都不滿意的，大家都格外想念回家探親的廚子老王，盼著他早點兒回來?！　∧赣H端來的豆汁是我晚上吃剩下的。父親沒在家吃飯，母親便怎么省事怎么來，她在娘家當(dāng)窮丫頭時候愛吃豆汁煮剩飯，就老腌蘿卜，我們的晚飯便是豆汁煮剩飯，就老腌蘿卜。豆汁飯酸餿難聞，老腌蘿卜咸得能把人齁死，我吃了兩口，不吃了。母親卻吃得津津有味，拿筷子點著我的碗說，吃得菜根，百事可做，人家古代賢人，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賢人都行，你怎就不行，難道你比賢人還賢？　　我說我不當(dāng)咸人，這老腌蘿卜，看兩眼就能把人咸個跟頭，咬一口能給咸人當(dāng)姥姥，咸人嗎，誰愛當(dāng)誰當(dāng)吧。母親沒辦法，拿來點心匣子，讓我從里邊挑，我挑了塊薩其馬，拿了塊槽子糕，正要向一塊自來紅月餅伸手，母親說，夠了！　　現(xiàn)在，母親把剩豆汁拿來給莫姜吃，多少有打發(fā)叫花子的意味，我都替母親不好意思，她怎不把點心匣子給端來呢？莫姜雙手接過了那碗溫吞的、面目甚不清爽的豆汁，認(rèn)真地謝過了，背過身靜悄悄地吃著，沒有一點兒聲響。從背影看，她吃得很斯文，絕不像父親說的“從中午就沒有吃飯”。我想起了戲臺上《豆汁記》里窮途潦倒的莫稽，一碗豆汁喝得熱烈而張揚，吸引了全場觀眾的眼球。同是落魄之人，同是姓莫的，這個莫姜怎就拿捏得這般沉穩(wěn)，這般矜持？　　喝完豆汁的莫姜堅持要自己把碗送到廚房，一再說自己在堂屋吃飯已經(jīng)很失禮了，不能再讓太太受累。母親就領(lǐng)著莫姜到廚房，母親和莫姜一走，父親就對我說，別告訴你娘，這個莫姜，是北宮門賣花生米的?！　”睂m門是我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dāng)時老三在頤和園里工作，路遠(yuǎn)，平時不回家，一禮拜回來拿一趟換洗的衣裳。頤和園內(nèi)有德和園，德和園東邊夾道里有幾個相同的小院，老三就住在其中的一個院里。院子挺大，房也高，前廊后廈，睡覺的雕花木炕嵌在北邊墻里，這樣的房子在有皇上那會兒不知道是給誰住的，現(xiàn)在住了園里的職工。沒上學(xué)的時候我和父親常到老三那兒閑住，父親在園子里畫畫，我就滿園瘋跑，不到吃飯時候不回家。頤和園的自由歲月，充盈了我學(xué)齡前的大部分生活，里面的犄角旮旯都被我“臨幸”過不知多少遍，連園子里的松鼠和水牛兒我都認(rèn)識?！　〕隽死先脑洪T往北是個小城門，北邊門楣上寫著“赤城霞起”，南邊是“紫氣東來”，我很喜歡這兩個詞，認(rèn)真地記了。上學(xué)后，教語文的馬老師讓用“來”造句，我造的就是“紫氣東來”，老師瞪了半天眼，讓我坐下了。我錯了嗎？我一點兒沒錯！回家跟父親學(xué)說，父親說，丫兒這個句造得好！　　老三家斜對面就是大戲臺，有時園子里給職工放電影，幕布掛在西太后看戲的頤樂殿前，我們則坐在大戲臺上看，整個一個大顛倒。也有時，有業(yè)余的京劇團演出，水平極差，服裝也是瞎湊合，演出場所卻很輝煌，就是“龍會八鳳”的大戲臺，那些演員唱著唱著唱錯了，竟然能回去重新出場，也沒人叫倒好，哄然一笑罷了。都是自己職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上頭演的和下頭看的還要說話。有回他們演《豆汁記》，排演了大半年，還借了一個外頭的金玉奴。待那金玉奴一上場，竟讓人大失所望，銀盤大臉，高顴骨，大齜牙，屁股大得像碾盤，穿個小短襖，走路像狗熊耍叉。這副尊容還要招贅英俊小生莫稽當(dāng)女婿，我真要替那莫稽喊冤了。金玉奴形象不好，但唱得不錯，“人生在天地間原有俊丑，富與貴貧與賤何必憂愁”，我覺得這段原板很好聽，是呀，只要人好，“狗熊耍叉”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演莫稽的小生很出色，把那碗金玉奴施舍的豆汁喝得淋漓盡致，又是舔又是刮，跟真的似的。莫稽唱得也好，主要是嗓子亮，可惜，在戲里頭是個壞人，他當(dāng)了官就看不起金玉奴了。　　演莫稽的是我們家老三?！　±先龁紊?，不會做飯，我們爺兒三個就在頤和園東南角的職工食堂吃飯。食堂的飯寡淡無味，比我母親做得還糟糕，頤和園附近也沒有好館子，我們的飯就很成問題。老三每禮拜進城一趟，讓我母親做出一鍋燉肉，路過“天福號”醬肉鋪，還要買兩個醬肘子，一并帶回頤和園?！　☆U和園東門是正門，有御道，有大牌樓，過去是皇上、太后必經(jīng)之地，肅整嚴(yán)謹(jǐn)，御道旁邊沒有店鋪，皇上倒了幾十年還是如此。南邊一個小學(xué)，北邊一個醫(yī)院，都是頤和園的附帶建筑，目前改做別用，還是沒有商店。真正想買東西得出北門，即北宮門，那里有幾個小雜貨鋪，賣油鹽醬醋，早晨還有些小商小販，提些鮮藕嫩姜來賣，多是附近村里的農(nóng)民。值得一提的是北宮門西北角有個賣火燒的老趙，我之所以跟他熟識是因為“天福號”醬肘子得用燒餅來夾，買燒餅的任務(wù)向來由我承擔(dān)，父親是不于此類事情的。嚴(yán)格說，老趙賣的是火燒而不是燒餅，北京人將燒餅、火燒分得很清楚，燒餅內(nèi)里有芝麻醬，外表粘著芝麻；火燒是發(fā)面，內(nèi)里只有花椒鹽，外頭不粘芝麻?；馃齻€兒大，燒餅個兒小，火燒二分錢一個，燒餅三分錢一個。老趙的火燒做得不地道，里頭的面常常還是生的就出爐了。我問老趙怎凈弄出些半生的玩意兒，老趙說他自己就是半生的，他的老姓是愛新覺羅，正黃旗，正黃旗來烙火燒，能弄出個半生就不錯啦?！　∵€有一個給驢釘掌的，他說他是皇上的三大爺。　　“皇上三大爺”送了我許多驢掌，我不知這東西有何用場，“三大爺”說，難得的好肥呀，回去泡水澆花，一棵西番蓮能長得比北宮門的松樹還高，花開得像石舫火輪船的輪子那么大。我回來找了個罐子泡驢掌，一日三遍地看，滿屋腥臭。老三說可惜了那罐子，罐子是康熙青花?！　∥覍Ρ睂m門的印象只有這些，并不記得有賣花生仁的女人?！　「赣H說莫姜的花生仁兒炒得好吃，脆香入味，咸甜適口，是泡過之后烤的，非一般拿鹽土炒出的花生仁兒能比。父親向來對炒花生仁兒情有獨鐘，我知道文人們都是喜歡吃花生仁兒的，大文人金圣嘆，在含冤問斬前以花生米拌臭豆腐干就酒，為自己餞行。沒吃幾口，時辰已到，官方讓他寫遺書，金圣嘆一揮而就，然后慷慨赴刑場。他兒子將遺物領(lǐng)回，打開遺書，發(fā)現(xiàn)遺書上寫著“臭豆干臭，花生米香，香臭兼?zhèn)洌涛秳偎苹鹜葟姟?。父親的學(xué)問無法與“六才子書”的金圣嘆相比，但對花生米的喜好上卻如出一轍。大概是因了我的離開，父親不得不親自跑北宮門，跟那些推車賣漿者流打交道。處在飲食單調(diào)中的父親，自然對花生仁兒產(chǎn)生興趣，花生仁兒適了父親的口，就把賣花生仁兒的帶家來了?！　∵@就是我的父親?！　『迷趷Z沒把“正黃旗”和“皇上的三大爺”弄回來。　　喝完豆汁就該安排住的地方了，我想莫姜一定是住在過去女仆劉媽的小屋，誰知母親卻把她安置在我的房里。我不愿意和生人睡覺，跟母親提出，母親理也沒理。其實我們家的房子很多，三進的四合院，幾個哥哥們都先后離開了家，大部分房都空著，母親非要把賣花生仁兒的安插在我的睡榻旁邊，不知安的什么心。老北京，誰住哪兒都是有規(guī)矩的，我們家太太（祖母）活著的時候住在北屋正房，父親是兒子，兒子就得住在西屋，隨時伺候著，隨時請安，后頭北屋空著也不能住。太太去世，父親住正屋，哥哥們出去了我就住西屋，不能亂住。從里往外說，二門是垂花門，垂花門外南邊是一溜倒座南房，是客人住的，有時候仆人們來了親戚，也在南屋接待。大街門以內(nèi)西南角是茅房，用月亮門隔成一個小院，與東南角的月亮門廚房小院相對。過去東南角廚房小院是廚子老王住的，西南角小院是女仆劉媽住的。茅房在院子里位于“煞位”，用屎尿壓著，以惡制惡。與茅房相對的廚房，應(yīng)著東廚司命的說法，將灶安在東南角，灶院有小門和正院東屋廊下相連，東屋是餐廳，是一家人吃飯的地方。母親沒讓莫姜住劉媽的舊屋說明她就沒認(rèn)可這個女人，沒有給她任何身份，心內(nèi)對她還存有疑慮和防范?！　∥覙O不情愿地把莫姜領(lǐng)進屋，母親夾著劉媽用過的一套被褥跟進來，扔在外屋的小木床上，對我也是對莫姜說，就這么的了！　　我的嘴噘得老高?！　∵@是我母親的精明之處，小家出身有小家出身的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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