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作品精選

前言

老舍，原名舒慶春，滿族人，1899年2月3日出生于北京西城小楊家胡同一個貧民家庭。他的父親是清朝保衛(wèi)皇城的一名護軍，每月只領(lǐng)三兩餉銀，1900年在八國聯(lián)軍入侵時作戰(zhàn)陣亡。丈夫死后，老舍的母親靠給人縫洗和做雜工的微薄收入，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活。老舍自幼身體贏弱，三歲才學步，童年時性格較為內(nèi)向，憂郁寡歡。六歲時，得到一位樂善好施的劉大叔（后出家當和尚，法號宗月大師）的幫助，得以進人私塾讀書，接受啟蒙教育。1913年，老舍考入北京師范學校，學習期間，廣泛涉獵中國古典文學，擅長演講，習文作詩的天資初露，頗獲贊賞；1918年7月，師范畢業(yè)后，被派任京師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學兼國民學校校長。上任后，辦學認真，兢兢業(yè)業(yè)，遂被京師學務局選派赴江蘇省考察小學教育。1920年9月，被提升為京師郊外北區(qū)勸學所勸學員，負責巡察一個區(qū)里的小學教育。五四運動爆發(fā)時，老舍并沒有直接參加；除了熱心于教育外，他還對天國理想頗為癡迷，頻繁參加基督教福音堂的各種社會工作，并于1922年受洗加入基督教。1922年9月，老舍辭去勸學員的職務，后到天津南開中學教語文。1923年2月返回北京，一邊工作以贍養(yǎng)老母，一邊到燕京大學旁聽英語課程。1924年夏天，老舍得到燕京大學英國教授艾溫士的推薦，赴英國倫敦東方學院任華語講師。此間，他又廣泛涉獵歐美文學名著，文學興趣倍增，于1925年完成了長篇小說處女作《老張的哲學》，接著又創(chuàng)作了兩部長篇《趙子日》和《二馬》。這為他躋身文壇贏得了一定的聲譽。1929年6月，老舍離開英國，途經(jīng)巴黎，在歐洲大陸游歷了三個多月，10月到新加坡，震驚于殖民地人民的革命情緒，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童話《小坡的生日》。1930年3月，老舍回到上海，7月，應聘到濟南齊魯大學任文學院教授和國學研究所文學主任。1931年夏，老舍在北京與北師大國文系畢業(yè)的胡絮青結(jié)婚，婚后兩人同到濟南教書。在濟南教書期間，他又先后完成了《大明湖》（后原稿焚毀于上?！耙欢?八”戰(zhàn)火）、《貓城記》、《離婚》、《牛天賜傳》四部長篇小說，另外還有許多中短篇小說、詩歌、散文等，收獲頗豐。1936年夏，他辭去青島山東大學教職，專心寫作，長篇小說《駱駝祥子》就是此時的代表作。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老舍遷居濟南，并于是年11月15日毅然忍痛別妻拋雛投身于抗戰(zhàn)救國的洪流中。1938年3月，老舍在武漢出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理事，兼任總務部主任?？箲?zhàn)中，老舍始終以飽滿的熱情從事各種各樣的抗戰(zhàn)文藝活動，并輾轉(zhuǎn)于大后方，四處慰問抗戰(zhàn)軍民。1943年夏，老舍移居重慶北碚，同年11月他的夫人攜三個子女逃出淪陷區(qū)北平，來到重慶與他團聚。1944年初，老舍開始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四世同堂》。為促進中美文化交流和宣傳中國新文藝，1946年3月，老舍和曹禺一起應美國國務院之邀赴美講學。1949年，在得知周恩來同志邀請他回國的消息后，他立即啟程回國，積極加入為社會主義中國文藝建設事業(yè)。1950年，老舍擔任了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發(fā)表了話劇《方珍珠》、《龍須溝》。1951年12月，他獲得了“人民藝術(shù)家”的榮譽稱號，以后又創(chuàng)作了《茶館》等二十多個劇本。特別是《茶館》，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均達到了極高的程度。此外還有小說《無名高地有了名》、《正紅旗下》（未完稿）等。然而，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fā)，老舍受到?jīng)_擊。8月23日，老舍與二十多位著名的作家、藝術(shù)家遭到一批狂徒殘暴的蹂躪與毒打。8月24日，在家人不在家時，老舍一個人拄上手杖，帶著一卷他親筆抄寫的毛澤東詩詞，到北京德勝門外的太平湖投湖自盡，終年六十八歲。老舍性情溫厚，寫作姿態(tài)比較平和，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一生寫了一千多篇（部）作品，約七八百萬字。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他的獨特地位與價值就在于對文化批判與民族性問題的格外關(guān)注，他的作品冷靜地審視了轉(zhuǎn)型期中國文化尤其是俗文化的深層變化，其中既有批判，又有眷戀。他第一次把鄉(xiāng)土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變革過程中小市民階層的命運、思想與心理通過文學表現(xiàn)出來并獲得巨大成功。建國前，他的主要成就表現(xiàn)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独蠌埖恼軐W》寫北京閑民的可笑生活，《趙子日》寫北京學生的公寓生活，文筆輕松，寫來酣暢淋漓，諷刺處，也有潑辣恣肆的力量；但是笑料太多，描寫也過于夸大，諷刺便有點失去了力量?！抖R》是作者在英國寫的，意在比較中國人與英國人的不同處，但是作者對社會觀察得不夠深入，那個理想人物馬威就不能不懸空；文筆較前細膩，笑料仍然不少。至于《貓城記》對老中國的國民性的不滿與憤恨，《離婚》對北京市民那種妥協(xié)敷衍的灰色生活的諷刺，《四世同堂》對國民性中積極因素的發(fā)掘，這些都具有老舍所獨具的特色與意義。不過，真正把老舍靈魂的深邃處揭示出來的還是長篇小說《駱駝祥子》與中篇小說《月牙兒》、《我這一輩子》。老舍說他寫《駱駝祥子》很重要的一點便是“由車夫的內(nèi)心狀態(tài)觀察地獄是什么樣子”，他把現(xiàn)代文明的侵襲下人性淪落的困境揭露得極為深刻。在祥子的那個世界中的確沒有任何光明，那些混戰(zhàn)的軍閥、蠻橫的偵探、顢頇的車行老板等等無不以自己的方式給那個世界注入著黑暗，至于那些弱者就只能在這種黑暗中茍延殘喘，命運幾乎注定了他們的死亡結(jié)局。更為可怕的是，像祥子這樣的弱者根本無法找到任何信念來反抗這樣一個世界，他想擁有一輛自己的車這樣一個卑微的愿望無法支撐起他的人生，當這個愿望破滅時，他就只能被世界的黑暗吞噬，并以自己渺不足道的存在加強著現(xiàn)世的黑暗?！对卵纼骸贰ⅰ段疫@一輩子》中，老舍似乎都在從那些被人忽略的卑微人生中透視著現(xiàn)實人間的地獄狀況，從而企喚著光明的出現(xiàn)。建國后，老舍的主要成就表現(xiàn)在話劇創(chuàng)作上，尤其是著名的《茶館》。在這部劇作中，老舍通過一個北京茶館反映了近百年中國現(xiàn)代史的變化。不過，老舍的關(guān)注點不在宏大的歷史演變上，而在于被宏大歷史所遮蔽的卑微的現(xiàn)實人生中。在這里，所有人都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扭曲摧殘得不成人形，人在現(xiàn)實中孤苦無告；所謂的光明歷史無法校正與安慰那些扭曲而痛苦的靈魂。在這幾部作品中，老舍的偉大處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本書主要選編了老舍的一些有代表性中短篇小說、散文與詩歌。從這些中短篇小說中，讀者既可以充分領(lǐng)略到作者那種對現(xiàn)實世界的憂憤深廣的諷刺與批判、溫婉戲謔的幽默與解脫，還可以充分領(lǐng)略作者那種博大悲憫的人道情懷。至于這些散文，或是關(guān)于作者人生之旅幽微多情的記敘，或是關(guān)于世間萬象細致精到的描述，或是關(guān)于作者心志的抒發(fā)，無不讓人一窺作者那種藹然可親的溫厚情懷。老舍的舊體詩也頗有風致，唐詩的風韻斑斑可尋，因此選出一二，若讀者能細細品讀，定能與作者悠然會心。謹以是編，超越時空，遙祭老舍；并希望讀者能開卷有益。編者2003年9月

內(nèi)容概要

　 老舍是一位多產(chǎn)作家，一生寫了一千多篇（部）作品，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獨特的地位。本書主要選取了老舍的一些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散文和詩歌。既有對現(xiàn)實世界的憂憤、諷刺與批判，又有博大悲憫的人道情懷。散文或是作者人生之旅幽微多情的記述、或是關(guān)于世間萬象細致精到的描述、或是關(guān)于作者心志的抒發(fā)，可見作者那種藹然可親的溫厚情懷。老舍的舊體詩也頗有風致，唐詩的風韻斑斑可尋，若讀者能細細品味，定能會與作者悠然會心。

作者簡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慶春，字舍予，滿族，北京人。老舍曾任小學校長、中學教員、大學教授。抗戰(zhàn)期間，主持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工作，為團結(jié)廣大文藝工作者參加抗日宣傳作出了積極的貢獻。解放后，任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北京市文聯(lián)主席等職務。1951年12月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藝術(shù)家”的稱號。 
      老舍先生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壇巨匠。他一生共創(chuàng)作小說、詩歌、戲劇、曲藝等作品百余種八百萬字，代表作有小說《駱駝祥子》和話劇《茶館》。他的作品被評價為“融平民意識、現(xiàn)代意識、地方特點和執(zhí)著的人文精神為一體”，許多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如《四世同堂》、《駱駝祥子》、《茶館》、《龍須溝》等深受廣大讀者喜愛。
      老舍先生是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突出地位的藝術(shù)大師，他的作品與茅盾、巴金的長篇創(chuàng)作一起，構(gòu)成了現(xiàn)代長篇小說藝術(shù)的三大高峰。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至今，其有八部著作被搬上了銀幕。

書籍目錄

老舍的生平及其創(chuàng)作小說 熱包子 同盟 大悲寺外 馬褲先生 微神 歪毛兒 柳家大院 黑白李 眼鏡 鐵牛和病鴨 也是三角 上任 犧牲 柳屯的 善人 月牙兒 老字號 斷魂槍 聽來的故事 新時代的舊悲劇 新韓穆烈德 哀啟 “火”車 東西 我這一輩子散文 趵突泉的欣賞 小麻雀 何容何許人也 青島與山大 想北平 英國人 大明湖之春 五月的青島 吊濟南 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 五四之夜 宗月大師 敬悼許地山先生 母雞 吳組湘先生的豬 馬宗融先生的時間觀念 何容先生的戒煙 青蓉略記 我的母親 文牛 狗 “住”的夢 八方風雨 北京的春節(jié)  貓詩歌 ……

章節(jié)摘錄

熱包子愛情自古時候就是好出軌的事。不過，古年間沒有報紙和雜志，所以不象現(xiàn)在鬧得這么血花。不用往很古遠里說，就以我小時候說吧，人們鬧戀愛便不輕易弄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老街坊小邱。那時候的“小”邱自然到現(xiàn)在已是“老”邱了?？墒羌词宫F(xiàn)在我再見著他，即使他已是白發(fā)老翁，我還得叫他“小”邱。他是不會老的。我們一想起花兒來，似乎便看見些紅花綠葉，開得正盛；大概沒有一人想花便想到落花如雨，色斷香銷的。小邱也是花兒似的，在人們腦中他永遠是青春，雖然他長得離花還遠得很呢。小邱是從什么地方搬來的，和哪年搬來的，我似乎一點也不記得。我只記得他一搬來的時候就帶著個年青的媳婦。他們住我們的外院一間北小屋。從這小夫婦搬來之后，似乎常常聽人說：他們倆在夜半里常打架。小夫婦打架也是自古有之，不足為奇；我所希望的是小邱頭上破一塊，或是小邱嫂手上有些傷痕……我那時候比現(xiàn)在天真的多多了；很歡迎人們打架，并且多少要掛點傷?？墒牵∏穹驄D永遠是——在白天——那么快活和氣，身上確是沒傷。我說身上，一點不假，連小邱嫂的光脊梁我都看見過。我那時候常這么想：大概他們打架是一人手里拿著一塊棉花打的。小邱嫂的小屋真好。水遠那么干凈永遠那么暖和，永遠有種味兒——特別的味兒，沒法形容，可是顯然的與眾不同。小倆口味兒，對，到現(xiàn)在我才想到一個適當?shù)男稳葑?。怪不得那時候街坊們，特別是中年男子，愿意上小邱嫂那里去談天呢，談天的時候，他們小夫婦永遠是歡天喜地的，老好象是大年初一迎接賀年的客人那么欣喜?？墒牵腿松⒘艘院?，據(jù)說，他們就必定打一回架。有人指天起誓說，曾聽見他們打得咚咚的響。小邱，在街坊們眼中，是個毛騰廝火（注：毛騰廝火，形容一個人毛手毛腳，不安生。）的小伙子。他走路好象永遠腳不貼地，而且除了在家中，仿佛沒人看見過他站住不動，哪怕是一會兒呢。就是他坐著的時候，他的手腳也沒老實著的時候。他的手不是摸著衣縫，便是在凳子沿上打滑溜，要不然便在臉上搓。他的腳永遠上下左右找事作，好象一邊坐著說話，還一邊在走路，想象的走著。街坊們并不因此而小看他，雖然這是他永遠成不了“老邱”的主因。在另一方面，大家確是有點對他不敬，因為他的脖子老縮著。不知道怎么一來二去的“王八脖子”成了小邱的另一稱呼。自從這個稱呼成立以后，聽說他們半夜里更打得歡了?？墒?，在白天他們比以前更顯著歡喜和氣。小邱嫂的光脊梁不但是被我看見過，有些中年人也說看見過。古時候的婦女不許露著胸部，而她竟自被人參觀了光脊梁，這連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子——都覺著她太灑脫了。這又是我現(xiàn)在才想起的形容字——灑脫。她確是灑脫：自天子以至庶人好象沒有和她說不來的。我知道門外賣香油的，賣菜的，永遠給她比給旁人多些。她在我的孩子眼中是非常的美。她的牙頂美，到如今我還記得她的笑容，她一笑便會露出世界上最白的一點牙來。只是那么一點，可是這一點白色能在人的腦中延展開無窮的幻想，這些幻想是以她的笑為中心，以她的白牙為顏色。拿著落花生，或鐵蠶豆，或大酸棗，在她的小屋里去吃，是我兒時生命里一個最美的事。剝了花生豆往小邱嫂嘴里送，那個報酬是永生的欣悅——能看看她的牙。把一口袋花生都送給她吃了也甘心，雖然在事實上沒這么辦過。小邱嫂沒生過小孩。有時候我聽見她對小邱半笑半惱的說，憑你個軟貨也配有小孩？！小邱的脖子便縮得更厲害了，似乎十分傷心的樣子；他能半天也不發(fā)一語，呆呆的用手擦臉，直等到她說：“買洋火！”他才又笑一笑，腳不擦地飛了出去。記得是一年冬天，我剛下學，在胡同口上遇見小邱。他的氣色非常的難看，我以為他是生了病。他的眼睛往遠處看，可是手摸著我的絨帽的紅繩結(jié)子，問：“你沒看見邱嫂嗎？”“沒有哇，”我說。“你沒有？”他問得極難聽，就好象為兒子害病而占封的婦人，又愿意聽實話，又不愿意相信實話，要相信又愿反抗。他只問了這么一句，就向街上跑了去。那天晚上我又到邱嫂的小屋里去，門，鎖著呢。我雖然已經(jīng)到了上學的年紀，我不能不哭了。每天照例給邱嫂送去的落花生，那天晚上居然連一個也沒剝開。第二天早晨，一清早我便去看邱嫂，還是沒有；小邱一個人在炕沿上坐著呢，手托著腦門。我叫了他兩聲，他沒答理我。差不多有半年的工夫，我上學總在街上尋望，希望能遇見邱嫂，可是一回也沒遇見。她的小屋，雖然小邱還是天天晚上回來，我不再去了。還是那么干凈，還是那么暖和，只是邱嫂把那點特別的味兒帶走了。我常在墻上，空中看見她的白牙，可是只有那么一點白牙，別的已不存在：那點牙也不會輕輕嚼我的花生米。小邱更毛騰廝火了，可是不大愛說話。有時候他回來的很早，不作飯，只呆呆的楞著。每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總把他讓過來，和我們一同吃飯。他和我們吃飯的時候，還是有說有笑，手腳不識閑。可是他的眼時時往門外或窗外隙那么一下。我們誰也不提邱嫂；有時候我忘了，說了句：“邱嫂上哪兒了呢？”他便立刻搭訕著回到小屋里去，連燈也不點，在炕沿上坐著。有半年多，這么著。忽然有一天晚上，不是五月節(jié)前，便是五月節(jié)后，我下學后同著學伴去玩，回來晚了。正走在胡同口，遇見了小邱。他手里拿著個碟子。“干什么去？”我截住了他。他似乎一時忘了怎樣說話了，可是由他的眼神我看得出，他是很喜歡，喜歡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他似乎趴在我的耳邊說的：“邱嫂回來啦，我給她買幾個熱包子去！”他把個“熱”字說得分外的真切。我飛了家去。果然她回來了。還是那么好看，牙還是那么白，只是瘦了些。我直到今日，還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那么半年。我和小邱，在那時候，一樣的只盼望她回來，不問別的。到現(xiàn)在想起來，古時候的愛情出軌似乎也是神圣的，因為沒有報紙和雜志們把邱嫂的像片登出來，也沒使小邱的快樂得而復失。同盟“男子即使沒別的好處，膽量總比女人大一些?！碧煲粚廴苏f，因為她把男人看得不值半個小錢?！昂?！”她的鼻子里響了聲，天一的話只值得用鼻子回答?！疤煲浑m然沒膽量，可是他的話說得不錯；男子，至少是多數(shù)的男子，比你們女人膽兒大。天一，你很怕鬼，是不是？我就不管什么鬼不鬼，專好走黑路！”子敬對愛人說，拿天一作了她所看不起的男子的代表?！昂撸　彼谋亲永镯懥艘宦?，把子敬和天一全看得不值半個小錢。他們倆都以她為愛人，寫信的時候都稱她為“我的粉紅翅的安琪兒”?？墒撬翊骸吲d的時候才給他們一個“哼”?？匆娮泳匆舶ち艘缓?，天一的心差點樂碎了：“我怕鬼；也不是誰，那天電燈忽然滅了，嚇得登時鉆了被窩？”“對了，也不是誰，那天看見一個老鼠，嘴唇都嚇白了？”子敬也發(fā)了問?！耙膊皇钦l，那天床上有個雞毛，嚇得直叫喚？”“也不是誰，那天——”玉春沒等子敬說出男子膽大的證據(jù)，發(fā)了命令：“都給我出去！”二位先生立刻覺出服從是必要的，一齊微笑，一齊立起，一齊鞠躬，一齊出去。出了她的屋門，二位立刻由情敵改為朋友?！白泳?，還得回去，圓上臉面?！碧煲徽f：“咱倆一齊上她的屋頂，表示男子登梯爬高也不眼暈？”“萬一要真眼暈，從房上滾下來呢，豈不是當場出丑？”子敬不贊成?！霸僬f，咱們的新洋服也六十多塊一身呢；爬一身土？不！”天一看了看自己的褲縫比子敬的直些，更不愿上房了。“你說怎么辦？”“咱們倆三天不去找她，”子敬建議：“到第三天晚上，你我前后腳到她那里去，假裝咱們倆也三天沒見面了，咱們一見面，你就問我：子敬，老沒見呀，上哪兒啦？我就造一片謠言，說什么表嫂被鬼迷住了，我去給趕鬼。然后我就問你；天一，老沒見呀，上哪兒啦？你就造一片謠言，說家里鬧狐貍精，盆碗大酒壇子滿屋里飛，你回家去捉妖。這個主意怎樣？”“不錯，可也不十分高明，”天一取了批評的態(tài)度說：“第一，我三天不去，你要是偷偷的去了呢？不公道！”“一言為定，誰也不準私自去。咱們倆講究聯(lián)合起來，公開的，和她求愛；看到底誰能得勝，這才叫難能可貴！誰要是背地里加油，誰就不算人！”子敬帶著熱情聲明。“好了；第二，咱們造謠，她可得信哪？”天一問?！斑@里還有文章，”子敬非常的得意：“我剛才說什么時候去找她？晚上。為什么要在晚上？女人在晚上膽子更小。你我拚命的說鬼，小眼鬼，大眼鬼，牛頭鬼，歪脖鬼，越多越好，越厲害越好，你說，她得害怕不？她一害怕，咱倆就告辭，她還不央告咱們多坐一會兒？這，她已經(jīng)算輸了。咱們樂得多坐一會兒，可是不要再提半個鬼字。然后，你或者我，立起來說：唉！忘了，還得出城呢！好在路上只經(jīng)過五六塊墳地，不算什么；有鬼也打它個粉碎！你或是我這么說完就走。然后剩下的那位也立起來，也說些什么到親戚家去守尸那類的話，也就出來。誰先走誰在巷口上等，咱們好一塊兒回來?！薄八嘈艈?？”“管她信不信呢，”子敬笑了：“反正半夜里獨自走道，女人就來不及。就是她不信咱們?nèi)ゴ蚬硎厥驳门宸蹅兏以诎胍估铼毿??！薄皩Γ‖F(xiàn)在要說第三，咱們?nèi)觳蝗?，豈不是給小李個好機會？你難道不知道她給小李的哼聲比給咱們的柔和著一半？”“這——”子敬確是要思索會兒了；想了半天，有了主意：“你要曉得，天一，在愛情的進程里須有柔有剛，忽近忽遠；一味的纏磨，有時適足惹起厭惡，因為你老不給她想念你的機會，她自然對你不敬。反之，在相當?shù)臅r節(jié)給她個休息三天，你看吧，她再見你的時候，管保另眼看待，就好象三個星期沒看電影以后，連破片子也覺得有趣。咱們?nèi)觳蝗?，而小李天天去，正可以減少他的價值，而增高我們的身份。咱們先約好，你給她買水果，我買鮮花；而且要理發(fā)刮臉，穿新洋服，這一下子要不把小李打退十里才怪！”“有理！”天一十分佩服子敬?！斑@只是一端，還有花樣呢，”子敬似乎說開了頭，話是源源而來。“咱們還可以當面和小李挑戰(zhàn)，假如他也在那兒的話——我想咱們必定遇上他。咱們就可以老聲老氣的問他：小李，不跟我到王家墳繞個彎？或是，小李，跟我去守尸吧？他一定說不去；在她面前，咱們又壓過他一頭?！碧煲徊遄欤骸八遣惠敋?，真和咱們?nèi)?，咱們豈不漏了底？”“沒那回事！他干什么沒事發(fā)瘋?cè)グ胍估@墳地玩呀，他正樂得我們出去；他好多坐一會兒——可是適足以增加她的厭惡心。他又不認識咱們的親戚，他去守哪門子尸呀；當然說不去。只要他一說不去，咱們就算戰(zhàn)勝，因為女子的心細極了，她總要把愛人們?nèi)z毫不茍的稱量過，然后她挑選個最合適的——最合適的，并非是最好的，你要曉得。你看，小李的長像，無須說，是比咱倆漂亮些。”“哼！”天一差點把鼻子弄成三個鼻孔?！翱墒牵敛皇且磺?。假如個個女子‘能’嫁梅博士，不見得個個就‘愿’嫁他。小李漂亮及格，而無膽量，便不是最合適的；女子不喜歡女性的男人；除非是林黛玉那樣的癆病鬼，才會愛那個傻公子寶玉，可是就連寶玉也到底比黛玉強健些，是不是？看吧，我的計劃決弄不出錯兒來！等把小李打倒，那便要看你我見個高低了?！弊泳葱α?。天一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并不比子敬的大，微覺失意。小李果然是在她那里呢。子敬先到，獻上一束帶露水的紫玫瑰。她給他一個小指叫他挨了一挨，可是沒哼。他的臉比小李的多著二兩雪花膏。天一次到，獻上一筐包紙印洋字的英國罐形梨。她給他一個小指叫他挨了一挨，可是沒哼。他的頭發(fā)比小李的亮得多著二十燭光。“喝，小李，”二人一齊唱：“領(lǐng)帶該換了！”她的眼光在小李的項下一掃。二人心中癢了一下?！疤煲?，老沒見哪？別太用功了；得個學士就夠了，何必非考留洋不可呢？”子敬獨唱?！安皇?；不用提了！”天一嘆了口氣：“家里鬧狐貍?！薄皢?！”子敬的臉落下一寸?！凹依雉[狐貍還往這兒跑干嗎？”玉春說：“別往下說，不愛聽！”天一的頭一炮沒響，心中亂了營。“大概是鬧完了？”子敬給他個臺階：“別說了，怪叫人害怕！我倒不怕；小李你呢？”“晚上不大愛聽可怕的事，”小李回答。子敬看了天一一眼?！白泳?，老沒見哪？”天一背書似的問：“上哪兒去？”“也是可怕的事，所以不便說，怕小李害怕；表哥家里鬧大頭鬼，我——”玉春把耳朵用手指堵上?！皣I，對不起！不說就是了?！弊泳春芸旎畹牡狼?。小李站起來要走。“咱們也走吧？”天一探探子敬的口氣?！澳闵夏膬海俊弊泳磫??！岸诉^去了，得去守尸，家里還就是我有點膽子。你呢？”“我還得出城呢，好在只過五六塊墳地，遇上一個半個吊死鬼也還沒什么。”子敬轉(zhuǎn)問小李，“不出城和我繞個彎去？墳地上冒綠火，很有個意思。”小李搖了搖頭。天一和小李先走了，臨走的時候天一問小李愿意陪他守尸去不？小李又搖了搖頭。剩下子敬和玉春?！靶±疃己?，”他笑著說，“就是膽量太小，沒有男子氣。請原諒我，按說不應當背后講究人，都是好朋友?！薄八哪懽硬淮?，”她承認了?！耙粋€男人沒有膽氣可不大好辦，”子敬嘆惜著。“一個男人要是不誠實，假充膽大，就更不好辦?！彼粗旎ò逭f。子敬胸中一惡心?！罢埬愀嬖V天一以后少來，我不愿意吃他的果子，更不愿意聽鬧狐貍！”“一定告訴他：以后再來，我不約著他就是了?！薄澳阋采賮?，不愿意什么大頭鬼小頭鬼的嚇著我的小李。小李的領(lǐng)帶也用不著你提醒他換；我是干什么的？再說，長得俊也不在乎修飾；我就不愛看男人的頭發(fā)亮得象電燈泡。”天一一清早就去找子敬，心中覺得昨晚的經(jīng)過確是戰(zhàn)勝了小李——當著她承認了膽小。子敬沒在宿舍，因為入了醫(yī)院?！泳丛卺t(yī)院里比不在醫(yī)院里的人還健美，臉上紅撲撲的好象老是剛吃過一杯白蘭地。可是他要住醫(yī)院——希望玉春來看他。假如她拿著一束鮮花來看他，那便足以說明她還是有意，而他還大有希望。她壓根兒沒來！于是他就很喜歡：她不來，正好。因為他的心已經(jīng)寄放在另一地方。天一來看他，帶來一束鮮花，一筐水果，一套武俠愛情小說。到底是好朋友，子敬非常感謝天一；可是不愿意天一常來，因天一頭一次來看朋友，眼睛就專看那個小看護婦，似乎不大覺得子敬是他所要的人。而子敬的心現(xiàn)在正是寄放在小看護婦的身上，所以既不以玉春無情為可惱，反覺得天一的探病為多事。不過，看在鮮花水果的面上，還不好意思不和天一瞎扯一番?！安挥媒杏翊撼舳?，我才有工夫給她再送鮮花呢！”子敬決定把玉春打入冷宮?！八谋亲右膊幻?！”天一也覺出她的缺點?！熬蜁呷?，好象長鼻子不為吸氣，只為哼氣的！”“那還不提，鼻子上還有一排黑雀斑呢！就仗著粉厚，不然的話，那只鼻子還不象個斑竹短煙嘴？”“扇風耳朵！”“故意的用頭發(fā)蓋住，假裝不扇風！”“上嘴唇多么厚！”“下嘴唇也不薄，兩片夾餡的雞蛋糕，白叫我吻也不干！”“高領(lǐng)子專為掩蓋著一脖子泥！”“小短手就會接人家的禮物！”粉紅翅的安琪兒變成一個小錢不值。天一舍不得走；子敬假裝要吃藥，為是把天一支出去。二人心中的安琪兒現(xiàn)在不是粉紅翅的了，而是象個玉蝴蝶：白帽，白衣，白小鞋，耳朵不扇風，鼻子不象斑竹煙嘴，嘴唇不象兩片雞蛋糕，脖子上沒泥，而且胳臂在外面露著，象一對溫泉出的藕棒，又鮮又白又香甜。這還不過是消極的比證；積極的美點正是非常的多：全身沒有一處不活潑，不漂亮，不溫柔，不潔凈。先笑后說話，一嘴的長形小珍珠。按著你的頭閉上了眼，任你參觀，她是只顧測你的溫度。然后，小白手指輕動，象蟋蟀的須兒似的，在小白本上寫幾個字。你碰她的鮮藕棒一下，不但不惱，反倒一笑。捧著藥碗送到你的唇邊。對著你的臉問你還要什么。子敬不想再出院，天一打算也趕緊搬進來，預防長盲腸炎。好在沒病住院，自要納費，誰也不把你攆出去。子敬的鮮花與水果已經(jīng)沒地方放。因為天一有時候一天來三次；拿子敬當幌子，專為看她。子敬在院內(nèi)把看護所應作的和幫助作的都嘗試過，打清血針，照愛克司光，洗腸子；越覺得她可愛：老是那么溫和，干凈，快活。天一在院外把看護的歷史族系住址籍貫全打聽明白；越覺得她可愛：雖夠不上大家閨秀，可也不失之為良家碧玉。子敬打算約她去看電影，苦于無法出口——病人出去看電影似乎不成一句話。天一打算請她吃飯，在醫(yī)院外邊每每等候半點多鐘，一回沒有碰到她?！疤煲?，”子敬最后發(fā)了言：“世界上最難堪的是什么？”“據(jù)我看是沒病住醫(yī)院。”天一也來得厲害?！安粚?。是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愛的花，而別人老在里面搗亂！”“你是不喜歡我來？”“一點不錯；我的水果已夠開個小鋪子的了，你也該休息幾天吧?！薄昂美?，明天不再買果子就是，來還是要來的。假如你不愿意見我的話，我可以專來找她；也許約她出去走一走，沒準！”天一把子敬拿下馬來了。子敬假笑著說?！皝砭褪橇耍伪囟嘈哪?！也許咱們是生就了的一對朋友兼情敵。”“這么說，你是看上了小秀珍？”天一詐子敬一下?！耙蝗辉鯐阉拿侄即蚵牫鰜恚　弊泳匆膊皇救?。“那也是個本事！”天一決定一句不讓?！暗降撞蝗缃兴罩毂劢o打清血針。你看，天一，這只小手按著這兒，那只小手——打得渾身發(fā)麻！”天一饞得直咽唾沫，非常的恨惡子敬；要不是看他是病人，非打他一頓不可，把清血藥汁全打出來！天一的臉氣得象大肚壇子似的走了，決定明天再來。天一又來了。子敬熱烈的歡迎他?！疤煲?，昨天我不是說咱倆天生是好朋友一對？真的！咱們還得合作。”“又出了事故？”天一驚喜各半的問?！澳氵^來，”子敬把聲音低降得無可再低，“昨天晚上我看見給我治病的那個小醫(yī)生吻她來著！”“喝！”天一的臉登時紅起來?！澳窃趺崔k呢？”“還是得聯(lián)合戰(zhàn)線，先戰(zhàn)敗小醫(yī)生再講?！薄坝值迷O計？老實不客氣的說，對于設計我有點寒心，上次——”“不用提上次，那是個教訓，有上次的經(jīng)驗，這回咱們確有把握。上次咱們的失敗在哪兒？”“不誠實，假充大膽?！薄笆茄?。來，遞給我耳朵?！币韵氯青止距止尽Ｐ阏淦唿c半來送藥——一杯開水，半片阿司匹靈。天一七點二十五分來到。秀珍笑著和天一握手，又熱又有力氣。子敬看著眼饞，也和她握手，她還是笑著?！疤煲?，你的氣色可不好，怎么啦？”子敬很關(guān)心的問?！白泳矗愕哪懥吭鯓?？假如膽小的話，我就不便說了?！薄拔?？為人總得誠實，我的膽子不大?？墒牵蹅兌荚谶@兒，還怕什么？說吧！”“你知道，我也是膽小——總得說實話。你記得我的表哥？西醫(yī)，很漂亮——”“我記得他，大眼睛，可不是，當西醫(yī)；他怎么啦？”“不用提啦！”天一嘆了一口氣：“把我表嫂給殺了！”“喲！”子敬向秀珍張著嘴?！八皇俏麽t(yī)嗎，好，半夜三更撒囈癥，用小刀把表嫂給解剖了！”天一的嘴唇都白了?！耙辉趺凑f，姑娘千萬別嫁給醫(yī)生呢！”子敬對秀珍說：“解剖有癮，不定哪時一高興便把太太作了試驗，不是玩的！”“我可怕死了！”天一直哆嗦：“大解八塊，喝，我的天爺！秀珍女士，原諒我，大晚上的說這么可怕的事！”“我才不怕呢，”秀珍輕慢的笑著：“?？此廊恕Ｎ覀儺斂醋o的沒有別的好處，就是在死人前面覺到了比常人有膽量，尸不怕，血不怕；除了醫(yī)生就得屬我們了。因此，我們就是看得起醫(yī)生！”“可是，醫(yī)生作夢把太太解剖了呢？”天一問?！澳侵皇且驗樘皇强醋o。假如我是醫(yī)生的太太，天天晚上給他點小藥吃，消食化水，不會作惡夢?！薄靶阏?！”小醫(yī)生在門外叫：“什么時候下班哪？我樓下等你?！薄斑@就完事；你進來，聽聽這件奇事。”秀珍把醫(yī)生叫了進來，“一位大夫在夢中把太太解剖了。”“那不足為奇！看護婦作夢把丈夫毒死當死尸看著，常有的事。膽小的人就是別娶看護婦，她一看不起他，不定幾時就把他毒死，為是練習看守死尸。就是不毒死他，也得天天打他一頓。膽小的男人，膽大的女人，弄不到一塊！走啊，秀珍，看電影去！”“再見——”秀珍拉著長聲，手拉手和小醫(yī)生走出去。子敬出了院。天一來看他?！案墒裁赐婺?，子敬？”“讀點婦女心理，有趣味的小書！”子敬依然樂觀?！白泳?，你不是好朋友，獨自念婦女心理！”“沒的事！來，咱們一塊兒念。念完這本小書，你看吧，一來一個準！就怕一樣——四角戀愛。咱們就怕四角戀愛。上兩回咱們都輸了?！薄绊敽糜傻谌拢菓賽邸钇??！薄昂冒伞４蟾艓讜r咱倆由同盟改為敵手，幾時才真有點希望，是不是？”“也許?！?/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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