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風(fēng)一樣瘋

前言

作者與我——譯序韓滬麟一、與中風(fēng)后的馬班重逢2010年4月，我偕同老伴赴巴黎，住在博斯凱夫人的工作室（她的業(yè)余愛好是雕塑），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里面有一個灶臺，上面有四個電爐，一臺冰箱，一只微波爐，一張大床，幾個柜子和書櫥，外帶一個衛(wèi)生間。居住條件雖然一般，但周圍環(huán)境可了不得：博斯凱夫人自她的丈夫——著名作家博斯凱先生去世后，就在靠近埃菲爾鐵塔的一個別墅區(qū)買了一套房子，在房門對面租下了這個工作室。這是一個高檔別墅區(qū)，有風(fēng)格不一、氣派非凡的大房子不下二十棟，從外表看年代已久，一定是法國第五共和國之前的達官貴人購置，相傳至今，成分就復(fù)雜了，據(jù)說非洲外交官也在里面居住。最值得稱道的是，別墅內(nèi)主干道和岔道兩邊的高大樹木，繁花似錦、綠蔭如蓋，清晨鳥兒啾啾，特別是遠近的鴿子，幾乎整天咕咕叫個不停，四周幽靜，聲音顯得格外清脆悅耳。如今博斯凱夫人已經(jīng)去世近半年了，我無論在哪兒，一聽見鴿子的叫聲就想起她，不免一陣傷感。因本文的主題是馬班，就此打住。以后有機會再敘敘這位溫厚善良、睿智明理的老夫人吧。馬班是我在法國最重要的朋友，與他相識近二十年來，我倆通信不斷，每次我去法國，也要與他見面許多次，自2004年我們淚別后，就一直沒見面。這次去看他當(dāng)然成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了。說起馬班的家，這里不惜花一些篇幅從頭講起，我覺得不是沒有意義的。記得1992年，我第一次上他家時，他住在市中心特洛加特洛廣場附近的一幢高級公寓樓的頂層。法國四層以上的老房子絕大多數(shù)都有一架建成后安裝的小電梯，他們的樓梯面較寬，樓梯彎道也較大，安得下這種電梯。我乘坐僅能容一兩個人的老電梯搖搖晃晃到了第八層，打開電梯門邁出兩三步便是馬班的家了。門啟，一只小貓先來迎接，我進門后它也不肯回家，馬班費了好大勁才把它趕進去，原因很簡單，動物也怕寂寞，由于馬班是單身，早出晚歸，小貓實在太厭氣了。他的家也就是比較氣派的單人套間而已，除了一個小廚房和一個小衛(wèi)生間而外，一個大房間隔成兩間，小的很小，僅夠放一張單人床和一個床頭柜，床腳位置放一臺電視，四周墻上釘滿了放書的擱板；大房間也就二十平米左右，角落放一個普通寫字臺，一張小圓桌幾把椅子，倒是墻上掛了許多畫作和家族成員的照片，幾個書柜里堆滿了書，還有一些名人手跡（有列寧、波德萊爾的親筆信等），他向我一一作了介紹。哦，我想起來了，一面墻上還有一個壁爐，他好像還生了火，是他特意為我準備，否則我真能忽視，因為感覺不到熱度。招待的東西也不外乎這幾樣：茶、咖啡或飲料，幾碟子小食品，與其他法國家庭待客大同小異。說法國人浪漫當(dāng)然有其道理，其實大部分居家過日子的家庭還是很傳統(tǒng)，很刻板的。他邀請我上他家也就是讓一個外國人看看法國單身漢的家，他自己從不起火（早飯在固定咖啡店喝咖啡吃半圓形面包，中午吃食堂，晚上瞎混。數(shù)十年如一日?！彼缡钦f）。當(dāng)然也不會燒飯給我吃，我們聊了幾句我就走了。有個小插曲。我見小貓?zhí)萃蓱z的，回國后仍念念不忘。我在給他的一封信中附上了一句：貓?zhí)?，多喂些?！毕氩坏綌?shù)年后我再去他家時，看見這只貓不僅碩壯，而且威風(fēng)凜凜。他笑了笑對我解答道：“只是把袋裝貓糧換成罐裝貓糧而已?！庇诌^幾年，我知道他搬到巴黎六區(qū)。2000年我去看他，覺得這條名叫斯塔尼斯拉斯的小街不僅地段不及從前，房子也是新建的，哪有舊式公寓那么氣派扎實，而他的單身套間又比原先小了一圈，布局還是那樣：一間大房間隔成兩間，大的十五平米左右，小的僅能容一張單人床，任何什物放不了，腳頭照樣放了一臺電視機。反正每況愈下。到了2010年我和太太去看他，只見他家的地段、式樣、面積又下降一個等級，我悚然一驚。我估計他家的全部面積也就三十平米吧，但他改造得非常合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進門是一條僅容一人走動的過道，迎面是一個馬桶間，寬度大致就是馬桶的寬；右邊安放一張三尺寬的床，與過道一簾相隔，腳頭照舊放著一臺最小尺寸的平面電視機，頂頭與過道垂直的一小塊面積作沐浴、盥洗、堆放雜物之用；另一端與過道垂直的一塊稍大些的面積，就是他的“書房”（一張寫字臺，上面有一臺筆記本電腦及兩張椅子）、廚房（幾個電爐、一個小水池、一臺迷你冰箱，墻上釘著幾個櫥柜），廚房邊上還放著一張折疊床，以便他發(fā)病時有人照應(yīng)?！皶俊焙汀皬N房”之間有一張折疊餐桌，他的親人來看他時，餐桌展開，勉強可以容三四個人吃飯。馬班自2007年退休前夕得了中風(fēng)半身不遂才搬到這里，照他的說法，肯定死在這里了”。實事求是地說，對一個行動不便，整天坐在寫字臺前的殘疾人而言，房子雖小也應(yīng)有盡有了。他給我們介紹說，每天寫些東西，聽聽音樂，一個葡萄牙鐘點女工每天來打掃房間，做兩頓極為簡單的飯菜；出門必有人陪伴，如有一些社會活動，就請外交部派人接送。下午醫(yī)院會派專業(yè)人員來為他做康復(fù)治療。每星期六，他的女兒會帶他的小外孫來看他。他最苦惱的是天氣晴朗時，只能在窗口看看，連出門喝一杯咖啡的樂趣也被病魔剝奪了。這次見面兩個小時，盡他一個人在說，政治時事、天文地理無所不談，我插不上嘴，他說得累，我聽得也累。后來我在電話里對他說了，他哈哈大笑，說下次去一定會給我驚喜。我想還是我們請他在他家附近的咖啡店喝杯咖啡吧，好在有我的太太扶他，他像以前那樣婉拒了，我知道他是為我們著想，其實我的經(jīng)濟狀況與九十年代初與他相識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了。離開他家后，我一直琢磨一件事情：馬班是單身，近四十年在外交部工作，還是個干部（約相當(dāng)于我們的處級），一生節(jié)儉，不抽煙不喝酒，何至于晚年卻落得這么一個住處呢？固然他有一個女兒和一個認作干兒子的非洲青年要他不時接濟，但按現(xiàn)在中國人的標準，也不應(yīng)該??！我又如何好意思為人家算經(jīng)濟賬，因此這將成為我心中永遠的謎了。以我在法國的觀察，住好房子的有產(chǎn)者大都是遺產(chǎn)繼承人，一般打工者或公務(wù)員，憑其一生積蓄在巴黎能買到一個單身套間或兩居室，也不錯了。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們到法國國際翻譯中心——古城阿爾勒住了十天左右，然后回巴黎參加在伽里瑪出版社舉行的博斯凱詩歌獎年度頒獎儀式。馬班在一個年輕同事的衛(wèi)護下，拄了一根拐杖顫顫巍巍也到了，會上他請我們擇日再去他家。進他的家門后，看見寫字臺前的兩張椅子中間的小茶幾上已經(jīng)放上了兩副刀叉和兩塊精美的蛋糕，他行動不便，請我們自斟咖啡。那是鐘點工特地在轉(zhuǎn)角的大街上買的。用完點心，他就請我們聽音樂，光盤早已精選出，摞在寫字臺上。我們一張接一張聽，都是古典音樂，他不時向我們介紹作者、演奏者和作品的內(nèi)涵，我尚知一二，交談能勉強進行。余下時間，他總是神情憂傷地靜靜聽著，當(dāng)他放到理查德？施特勞斯的名曲《夕陽紅》時，他告訴我們準備在他的葬禮上放，曲調(diào)悠揚，充滿莊嚴肅穆的氣氛，感染力很強。我先前一直與他輕松交談，這時也不禁黯然神傷，我的太太卻已淚流滿面了。他與我們告別時，激動之情溢于言表。二、友誼從1992年開始20世紀八十年代末，《追憶似水年華》（下稱《追憶》）在出版過程中資金面臨很大困難，我想到請求法國駐上海領(lǐng)事館的資助，好在我的老家在上海，順便去那里走動。在當(dāng)時，與外國人打交道還得經(jīng)過層層審批，我此舉即使不是首創(chuàng)，也是很前衛(wèi)大膽的。經(jīng)領(lǐng)導(dǎo)同意，我壯著膽子踏進淮海西路啟華大廈二十二層法領(lǐng)館那扇小小的門（后來法領(lǐng)館多次更換地址）。文化專員（他們的專員一級是臨時工性質(zhì)，四年輪換一次，回國后自謀職業(yè)，至今已換了一茬又一茬，我記不得我首次接觸的專員的名字了）接待了我，我向他談到了在國內(nèi)首次出版該書的影響、意義、本社的規(guī)劃等等，他聽了當(dāng)然很感興趣，讓我過幾天再去。再次見面后，他二話不說，拿出一份抬頭是外交部屬下的國際圖書與傳媒合作處的公文給我看，意思是資助譯林出版社翻譯出版巨著《追憶》十二萬法郎。我驚呆了，按當(dāng)時的外匯比率，相當(dāng)于十二萬人民幣哪，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得到這么大一筆錢款，我仔細看了落款，簽字人是伊夫？馬班。專員對我說，他們也很少資助如此大的數(shù)目，可這是《追憶》啊，他們的處長馬班先生很重視，希望我們盡力而為，把這部鴻篇巨制出版好。我當(dāng)然是感謝加保證，欣欣然回到南京，還沒回家就把這個喜訊電話通報給我們的社長了?！蹲窇洝烦霭婧蟛痪?，在北京召開了一個新書發(fā)布會，參加者除領(lǐng)導(dǎo)和眾多記者外，還有一些名人要人，法國大使館和領(lǐng)事館也派人來參加，一溜邊坐在主席臺上，我坐在臺下第一排。等法方代表發(fā)言時，也不知他是怎么認出我的，首先介紹我，說我才是這本書出版的“主要功臣”，理應(yīng)坐在主席臺上等等。這個細節(jié)我是不會忘記的。又過了一兩個月吧，社領(lǐng)導(dǎo)說要與我一起去金陵飯店見法領(lǐng)館的來賓。會面后他正式通知我，法國外交部國際圖書與傳媒合作處邀請我作為翻譯資助獎獲得者（我那時已翻譯出版過不少法國經(jīng)典名著）赴法訪問。然后又向我交代了一些細節(jié)。1992年4月，我首次正式（數(shù)年前我去非洲，路過巴黎，僅逗留了兩天）踏上法國領(lǐng)土。稍作安頓后，我即打電話給馬班先生，約定會晤時間，他請我去他的外交部辦公室。馬班是個俊朗隨和的人，我的局促感頓時消失。他問我有什么要求，我原先就是帶著任務(wù)去的，掏出提綱，一口氣提出十幾個請求，包括推薦好書、參觀普魯斯特故居、索取普魯斯特的資料圖片等等。他的辦事效率極高，隨即打電話聯(lián)系，不一會兒工夫就基本一一滿足了我的請求。分別時，他送我一本他新出版的小說《溫情的人》。我回寓所后，很快讀完了。小說寫得真實感人，我看了很激動，感想多多，不可抑制，一夜之間起床四次寫讀后感，字跡潦草，更不講究修辭，郵寄給他了。他大概也像覓得知音似的，約我出去談文學(xué)、談藝術(shù)。我從別人那里得知，他原來還是個頗有知名度的詩人、小說家，至今已出版了十五本詩集、九本小說了。我們的談話愈來愈廣泛，愈來愈深刻，久而久之，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1992年底我回國后，與他的通信不斷且頻繁，內(nèi)容大多是請他解答我在翻譯中遇到的問題，介紹新書好書暢銷書，也談家庭、時事、天氣等等。值得一提的是，他向我推薦的書，必代我們支付版權(quán)并資助出版。程序是這樣的：我先向法國出版社（大都是法國權(quán)威的伽里瑪出版社）索取樣書，納入出版計劃后，就與對方簽訂合同，我復(fù)印一份寄給馬班，由他直接向法國出版社支付版稅；出書后，我拿幾本樣書到法領(lǐng)館請他們過目，驗收后，他們支付我資助出版的費用。在往后的五年中，我每年出版兩本，共十本，匯集成《當(dāng)代法國著名作品選》，其中有：米歇爾？代翁的《一輛淡紫色出租車》、朱利安？格拉克的《林中陽臺》、勒？克萊奇奧的《戰(zhàn)爭》、讓？吉奧諾的《屋頂輕騎兵》、羅歇？尼米埃的《墮入情網(wǎng)的火槍手》等。馬班文化層次很高，他推薦的書都是純文學(xué)作品，作者和作品在法國也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趪鴥?nèi)知道的人不多，不怎么受歡迎，發(fā)行量小，這套書很快也就“壽終正寢”了。后來他又換了辦公室，幾年后他的部門搬到日耳曼大街，反正我都去過。他的辦公室時大時小，但有一個共同點，即書架特多，他整天坐擁書城。有一次我與他在他的辦公室聊天，他問我中國哪位法譯中翻譯家成就最大，我說傅雷，并詳盡地向他做了介紹。他斟酌一番說：“那我們的翻譯出版資助計劃就以傅雷的名字命名吧?！比舾赡旰?，“傅雷計劃”已在中國遍地開花，成功實施了。后來有一次他對我說：“哈哈，想不到如今赫赫有名的傅雷計劃是我倆在辦公室聊天時出籠的??！”見面免不了吃飯，他請我多些。我請他時考慮他太忙，必在外交部大門對面的一家中餐館用餐，他實在是個節(jié)儉的人，每次只要一籠蒸餃。馬班知識淵博，說話常帶有些哲學(xué)意味，譬如說他在幾十年前離婚后，抱定單身主義，他是這樣解釋的：人總是孤獨的，與其兩個人孤獨，不如一個人孤獨?！彼麑λ劳鍪痔谷唬h論很多。他說：人總是要死的，從出生第一天開始，死亡就在一步步走近?！彼劳鲋皇且患虑?，與其他事情一樣。每件事都有其獨特性，死亡也不例外。我悲傷的不是死亡的念頭，因為它是我能確信的唯一的現(xiàn)實，而是我的死將在一段時間里使愛我的人傷心，而最令我痛心的是我所愛之人的死?！庇幸淮挝夷w淺地向他介紹老子、孔子，他介紹蒙田、狄德羅，說到最后，他說：“我們的祖先把人生都已說透說盡，后人再重復(fù)實在是無趣了?！庇钟幸淮挝艺f：“蒙田說過，積一生之快樂，不盈三日?！彼牶蠊笮Γf：我連三個小時也沒有?！爆F(xiàn)在看來他說這句話有點矯情了，從書中來看，他年輕時與少婦的一段生死戀，還是有許多歡樂時光的。我在法國期間，他對我可以說是照顧有加。我要什么書他總能買到，我想?yún)⒂^什么地方，他總是四方聯(lián)系，最終能得到滿意的結(jié)果。連過馬路，他也總是呵護我，說法國的車速太快?！捌囀菤⑷藱C器?！庇幸淮危┑哪羌喗q棉襖已經(jīng)很舊了，他想再買一件，見我穿得單薄，執(zhí)意要送給我，說：“這件棉襖很貴的，非常暖和，你就穿上吧?！蔽乙辉偻裰x了。其實我也有鴨絨棉襖，沒穿罷了。2004年我離開巴黎時，他噙著淚花戀戀不舍與我擁抱道別?！疤一ㄌ端钋С撸患巴魝愃臀仪??！崩嫌?，特別是異國老友的分手，總是帶有一些悲壯色彩的。三、本書的中文版2010年我向他告別時，他送我一本新出的書《像風(fēng)一樣瘋》。這是一本他癱瘓后用一兩年時間嘔心瀝血寫的自傳體小說，真難為他了。這本書仿佛是他一生的總結(jié)，主線是他年輕時與一位貴婦的生死戀，同時也介紹了他求學(xué)時在土耳其的經(jīng)歷、風(fēng)土人情，以及他在宗教、文學(xué)藝術(shù)及人生哲學(xué)上的一些思考。該書的故事情節(jié)占的篇幅不太多，大量介紹文史地及宗教方面的知識，我在翻譯過程中經(jīng)常叫苦不迭，注釋不少，所花的時間可以譯成一本《基督山伯爵》了。有一次，我向他抱怨，說你們法國作家就喜歡顯擺，《巴黎圣母院》中雨果介紹圣母院的歷史、構(gòu)造就用了十幾頁，這原本是這方面專家的事情，讀者如有興趣也可以翻看專業(yè)介紹嘛。雨果的《九三年》、《悲慘世界》也有這個毛病，至于尤瑟納爾好多作品，更是知識成災(zāi)。莫泊桑、梅里美的東西就講究故事情節(jié)，好看又好賣，小說總是以故事取勝的。他當(dāng)然不同意我的觀點，因此我們時而有爭論。由于這本書是我自許今生最后一本譯作，作者又是我的好友，所以翻譯時格外謹慎，不慌不忙，穩(wěn)健推進。遇到風(fēng)景名勝，就找圖片來對照，否則很難譯得準確。經(jīng)常在路上，在半夜，想起一個更為恰當(dāng)?shù)脑~句，趕緊記在本子上，怕時間長了忘記。定稿后，我數(shù)了數(shù)原書上疑點或問題的記號，平均每面有一處，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已向我解答四百多個問題了。說實話，有些問題我是有把握的，或在詞典上能找到答案，我也不妨證實一下，其中包含慰藉他的孤獨冷清之意。通常我問完問題之后，也會寫一些別的東西，以增添趣味性。有些內(nèi)容在電腦故障時已丟失，我就把最近我們互通的郵件選擇性地摘錄一些，我覺得也是挺有趣的。2010年12月27日韓：理智是戰(zhàn)勝不了愛情的，否則就不那么純凈了。倘若克洛蒂爾德（書中女主人公）跟情人去巴黎，或者情人留在鄉(xiāng)下陪她，他們的愛情就更具說服力了。12月29日馬：這部小說的基調(diào)之一是接受“愛情的考驗”，如同中世紀小說或神話故事。居住兩地更能證明他們的愛情是牢固的，正如中世紀的騎士離開他的愛人外出建立功勛，以證明他們的愛情是經(jīng)受得起分開的考驗的。我知道21世紀這個想法和做法不時興了，但我不遺憾所思所為與眾不同。這部小說也許“不時髦”，但也許比流行小說更能經(jīng)受得住時間的考驗。2011年3月18日韓：這是我翻譯生涯的最后一部譯作，我譯得很小心，我還要寫序，附加照片。我希望這不僅僅是一部文學(xué)翻譯，也是中法民間友誼的一個見證。我將向你提出很多問題，其中不太確信的也提出來。希望你實現(xiàn)我的這個愿望，要非常耐心。3月19日馬：請?zhí)岢鏊袉栴}，別猶豫。如我的回答不清楚，再提無妨。我將盡力幫你完成你的夙愿，這將是給我的珍貴的禮物。這是你我兩個人友誼的見證，也是法中友誼的見證，認識你之后，我更加相信這一點了。2011年3月23日韓：老翻譯家傾向于直譯，往往不流暢；年輕翻譯家自由得多，往往討人喜歡。我試圖把兩者結(jié)合起來。3月25日馬：作家與翻譯家工作的相像之處多多。作家盡量理解他記憶中隱藏的東西，譯家盡量理解原文中隱藏的東西。作家盡量尋找確切的文字表達他的思想，譯家盡量尋找確切的字表達原文中的意思。作家一再修改，譯家亦如此。作家和譯家都在追求文字中的音樂感。事實上，作家在用自己的語言翻譯自己，譯家在用自己的語言翻譯別人。2011年4月20日韓：我經(jīng)常想起你說的話：太陽、花朵、藍天足以鼓勵我們生活下去。4月21日馬：時至今日，有五件事情幫助我生活：寫作，讀書，古典音樂，親人的愛，包括你在內(nèi)的友人的友誼。2011年5月21日韓：辯證法永遠戰(zhàn)勝不了唯物主義。你的一生基本上單身，大部分時間也許是對的，但生病或老了，總還是有點兒困難。我總懷疑單身主義隱藏著一種自私。5月25日馬：無論男女屬于創(chuàng)造性的人才（作家、翻譯家、藝術(shù)家、科學(xué)家等等）必須是單獨的，沒有單獨就沒有作品。但有個伴侶有利于與真實世界保持聯(lián)系，有時還會激發(fā)創(chuàng)造力。單身主義倘若只考慮自己，是極端的個人主義行為。但有時這種選擇是正面的，如戰(zhàn)士知道自己要死，作家藝術(shù)家無暇他顧。后者值得尊敬，前者應(yīng)該鄙視。2011年7月29日韓：初稿我已經(jīng)校訂過一遍，接下來，我要寫一篇譯序，然后把所有這一切（包括作者簡歷、內(nèi)容提要）“涼”上兩個星期，再做終校。年輕時，我總是急于交稿出版，如今又總是一拖再拖，就怕不完善。你太精神化了，不能不痛苦，幸而你也很現(xiàn)實，可以活下去。我太現(xiàn)實了，總是強迫自己不要精神化。7月30日馬：親愛的滬麟，你自己也沒意識到，你那高度的現(xiàn)實主義本身已經(jīng)包含了精神化的因素，其中有文學(xué)的成分。在文字、句子、結(jié)構(gòu)和感覺、敏感、反應(yīng)、思想、哲學(xué)之間有一種不可分解的聯(lián)系，這是一個謎。這也是為什么作家和賣菜人寫的句子中，同一個詞并不包含同一層意思。我說本書是自傳體小說，是基于我對馬班身世的了解，基本線索是幾近真實的。他出生在布列塔尼一個守舊的醫(yī)生家庭，照他的說法，書中主人公埃杜阿父母的原型與他的真實生活中的父母親很相似，只是他的雙親是衰老去世，而非像書中說的那樣是車禍身亡。他本人的經(jīng)歷與埃杜阿的經(jīng)歷也基本相似。他年輕時也確實與一名貴婦人相戀，他說，書里大量書信中有七封是原件，至今仍保存著。為了情節(jié)需要，雅克是虛構(gòu)的。我個人認為，小說，或廣言之文藝作品，應(yīng)該是作者各種因素積累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的結(jié)晶，而本書“物理性”強了些。四、溫情的人——伊夫？馬班我經(jīng)常試圖對馬班來個一句話的定義：博學(xué)的人？法國正統(tǒng)知識分子？碩果累累的外交家？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給他套上個“溫情的人”似乎更全面些，這也與他早年出版的一部小說《溫情的人》遙相呼應(yīng)。他天性聰穎，自幼愛好讀書，接受典型的西方教育，刻苦勤奮，生活節(jié)儉，確實是一個比較完善的人。作者介紹中他說有三個孩子，其實他事實上只有一個女兒，一個兒子早年就夭折了，他不忍心忘卻他；另一個孩子是個來巴黎求學(xué)的非洲人，不知他們怎么認識的。非洲青年請求馬班做他的義父，他對我說：“有什么理由拒絕？又有什么理由不拒絕？那就同意吧。”這一“同意”不打緊，數(shù)十年來非洲青年工作不順，后又結(jié)婚生子，馬班一直在接濟他，甚至把一生中擁有的唯一一輛汽車也送給他了。我是第三世界的公民，與他初識時我們國家還很窮，他一開始就對我如此關(guān)懷體貼，不能不說他的思想境界是高的，一點世俗觀念也沒有。我也接觸過許多法國人，他們不管表面如何客氣，骨子里總有點種族主義，或是炫富嫌貧的色彩。我的與他接觸過的中國朋友說起馬班也都贊不絕口。馬班也慷慨大度。舉兩個小例子。前海天出版社的編輯胡小躍出版過他的一本小說《赤道悲鳥》。加印后，小躍遵照合同把重印版稅親手交給他，他居然一再拒絕接受，說：你或你們留著用吧，做出版這一行很不容易。”他請我吃飯總是為我點菜豐富，自己點得很少。有一次付小費，他沒有五法郎的零錢，只有一張二十法郎的鈔票，我見他面帶難色，遲疑一下，手一揮就交給侍者了。法國人在上餐館前習(xí)慣把零錢準備好，可他沒那么精細。他思想活躍，感情豐富，博聞強記，知識面廣，詞匯量極大，是個優(yōu)秀的詩人，在他出版的十五本詩集中，有兩本獲得法國很有影響的詩歌獎：馬克斯雅各布獎和法蘭西學(xué)院為他頒發(fā)的凡爾萊納詩歌獎?？上也欢?，沒法做出點評。他肯定是個優(yōu)秀的嘉言雋語的作者，從他的詩歌、文章和談話中隨意采擷一些語句，就能出版一本集子?！八燎鍩o魚，人至察無徒”。從偉人到草根，用顯微鏡去照，都是有瑕疵的，馬班也不例外。首先，從他的書中及談話中，我看出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充滿矛盾的。他鞭笞貴族舊社會的同時，對他們這個圈子還是有幾分留戀的；他對新的資本社會的發(fā)展壯大，雖然認為勢不可擋，但還是顯出些許無奈；從書中亦可看出，他對下人窮人雖然抱著同情憐憫的心理，但他的貴族氣質(zhì)在不經(jīng)意間時常會流露出來。馬班愛放名曲《記住我，忘記我的生活》。他是否對自己的一生不滿意呢？反正我不可能忘記他了，而且會記住他豐富充實的一生?！敖磺槔细H。”馬班與我都已到“古來稀”之年，我們都很孤獨冷清。他引用過戴高樂的一句話：老年是一個災(zāi)難?！蔽覀儽舜擞羞@樣一個老友講講話，實在是精神上的莫大享受和支撐。話里行間，我們都會感覺到他怕我先死，我也怕他先死，否則晚年生活將無可避免地更加糟糕。我與馬班的交往及其他基本都寫上了，也算是中法民間友誼的一段佳話吧。韓滬麟2011年8月8日

內(nèi)容概要

這是一個刻骨銘心、狂放不羈的法國愛情故事。其時其景并非虛構(gòu)，但已煙消云散……
布列塔尼，巴黎，伊斯坦布爾……“我一見到她，就知道我將愛她，至死不渝?！?br />法國布列塔尼青年埃杜阿，在同學(xué)雅克家的舞會上與雅克的母親——美貌非凡的貴婦克洛蒂爾德一見鐘情，由此展開了一個驚心動魄、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
“由于這本書是我自許今生最后一本譯作，作者又是我的好友，所以翻譯時格外謹慎，不慌不忙，穩(wěn)健推進。遇到風(fēng)景名勝，就找圖片來對照，否則很難譯得準確。經(jīng)常在路上，在半夜，想起一個更為恰當(dāng)?shù)脑~句，趕緊記在本子上，怕時間長了忘記?！薄g家 韓滬麟

作者簡介

伊夫?馬班?謝納維埃爾，詩人，小說家。1942年出生于法國布列塔尼地區(qū)世家，熟悉拉丁語、古希臘語和多種東方語言。曾在法國外交部負責(zé)與世界各地尤其是中國的國際文化交流與合作。他的作品曾多次獲得大獎并被翻譯成多種語言。譯者：韓滬麟，1939年出生于江蘇，中國著名翻譯家和編輯，曾獲得法國文藝騎士勛章。

書籍目錄

克洛蒂爾德的布列塔尼在巴黎的求學(xué)生涯伊斯坦布爾的經(jīng)歷回國美的誘惑感情之秋愛情的冬日二十年后午夜最后的笑聲

章節(jié)摘錄

第一章克洛蒂爾德的布列塔尼他寫了整整一個下午。先前，萊奧蒂娜為他準備、伺候了一頓簡單的晚餐，收拾、洗刷完餐具，向他千篇一律地打了聲招呼“晚安，埃杜阿先生，明天見”之后，回了自己的家。飯后，他又寫了幾個小時。壁爐的鐵板上靠著一塊柴，前面堆著助燃的柴薪，他不斷地添加著，現(xiàn)在柴的余火慢慢熄滅了。盡管壁爐裝上了扇形防火罩，為了避免任何火情，他還是沒在柴上灑水，否則，壁爐里會發(fā)出輕微的干裂聲，一時煙霧繚繞。他在辦公桌上的一個小小的銀盒子里取出一片膠囊放進口袋，在已塞進信箋的信封上寫上了收信者的姓名，放在獨腳小圓桌的顯眼處。每天早上，萊奧蒂娜一到，便會撿起郵件送到村里的郵局去。平時在這個時候，他讀幾頁書，或是聽一段音樂之后，便上樓睡覺去了；而今天，他連大門也不鎖就出去了，以前萊奧蒂娜曾為此責(zé)備他多次，說他太粗心大意了。6月，落日的余暉掛在天邊上，遲遲沒有消隱，但旋即被蟄伏已久的黑暗吞噬了。仿佛日月星辰喜歡玩接力似的，當(dāng)太陽的最后一點痕跡消失之后，迎來的便是一輪放出朗朗清輝的滿月和無數(shù)顆星星，直到黎明時分，夏日的晨曦又使神采奕奕的星光漸次淡出。他穿過花園，園子里的青草剛剛被割過。園丁把一扎扎青草收集成堆，等青草稍干些，入倉不會腐爛時，會有工人開車來運走的。草垛此時就像小小的灌木叢，成了夜色中無生命的哨兵。草頭、黃花草、早熟禾在一整天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出酸味，與山梅花和忍冬叢散發(fā)的濃烈氣味混雜在一起，在潮濕的空氣中蔓延。埃杜阿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走著，一直走到花園的盡頭，轉(zhuǎn)動被蟲蛀的木柵欄，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他記得小時候，總是在木柵欄上一躍而過，從未有過懼色。接著，他踏上一條干巴巴的、略略泛白的土路，在樹木的陰影下，進入了一片小樹林。他的祖父，后來他的父親，曾費盡心血培植這片樹林。往日，樹林里主要生長著栗樹、松樹、山毛櫸和橡樹，又添上了在當(dāng)?shù)夭欢嘁姷穆淙~樹或是長葉樹種，于是就有了沙棘、樺樹、槭樹、白蠟樹、棗樹、歐洲甜櫻桃樹、花楸，還有幾株菩提樹，讓它們之間保持一定距離以便生長。萊奧蒂娜時常摘一些菩提樹的花瓣熬藥在睡前服用。在灌木叢里的蕨樹和荊棘之間，為了保持生態(tài)平衡，他們又種上了山楂、黃楊、薔薇、荊豆、冬青等樹種，冬青樹葉帶刺，可以保護紅色的果實——在鄉(xiāng)間，鄉(xiāng)民聽說這種果子有毒性，沒人敢品嘗——而在樹林的邊緣，則種了一些核桃、櫻桃和李樹，便于采擷。夏天，年少的埃杜阿經(jīng)常站在人字梯上摘果子，放滿籃子之后，自己再吃個夠。他吹著理查德?施特勞斯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首浪漫曲《夕陽紅》一路走著。夜晚在林中棲身的喜鵲尖叫著飛起來。一頭只于悄悄做曲線飛行的貓頭鷹像一塊石頭似的從它棲身的山毛櫸樹上落下，翅膀幾乎擦著了埃杜阿的發(fā)梢，他本能地舉起胳臂護著自己的眼睛。飛禽又飛起來，停在櫸樹的上端，嘎嘎地叫著，回到它那隱秘的窩。他一向喜歡貓頭鷹，眼下受到它的攻擊，不禁一陣傷感。他抬起頭喃喃自語道：“很抱歉，我的老朋友，倘若你……”說著，他離開了小路。幾朵長長的薄云緩緩飄過月亮，樹林變得更加陰暗。他穿過樹林，無意識地朝他熟稔于心的方向走去，來到一株桉樹旁。這是整片林子唯一的一株桉樹。那是二十多年前，阿克塞勒回到澳大利亞后，在他生活的達爾文港，把凱魯亞克的一本書中間的幾頁黏上挖空，藏了幾顆桉樹種子，作為慶賀埃杜阿三十歲的生日禮物寄給他的。除了賀詞之外，他還附上了一句話：“我在里弗雷小住期間，發(fā)現(xiàn)缺少美妙的桉樹，而在這里遍地都是，可惜你沒時間來看我。這種樹在氣候涼爽的布列塔尼可能不宜生長，可你是一位魔術(shù)師，會讓它成活的。你具有點石成金的天賦?！彼需駱浞N子里僅有一顆發(fā)芽了。這株樹比其他許多樹種都成長得快。埃杜阿在青苔上坐下，背靠桉樹樹干，舉起胳臂，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摘下幾片散發(fā)出薄荷香味的樹葉，在上面深深地嗅了幾分鐘。他閉上雙眼，腦海里突然涌現(xiàn)出許許多多形象，并且漸次浮現(xiàn)出他的雙親、克洛蒂爾德、阿克塞勒、卡羅琳、雅克、萊奧蒂娜，以及其他不太清晰的臉龐。他瞧了瞧夜光表，快到午夜了。窗戶緊閉，漆成灰色的百葉木窗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已經(jīng)斑駁，萊奧蒂娜把透明窗簾拉起，一束束陽光鉆進了這間房間。雅克?德?阿爾格在一張淺色的寫字臺上發(fā)現(xiàn)一本書，書已打開到最后一頁，長方形的白紙上寫下了埃杜阿想念著的人的名字；在打蠟地板上，散落著未完成的詩稿，都被撕得粉碎。在獨腳小圓桌上有一只寫上他的名字的信封，已經(jīng)封好，并且有紅筆寫上的一句話：請快打開?！弊詮陌６虐Q定在巴黎定居之后，他就委托一位女鄰——他母親一直雇用的裁縫——照看布列塔尼鄉(xiāng)村的這座房子，它自19世紀初就屬于他的家族了。他在老家期間，萊奧蒂娜為他做家務(wù)，準備飯菜，照料他的起居，直到黃昏時分，不管天氣如何，她都會徒步回到自己離里弗雷三百米開外的小屋；即便埃杜阿在巴黎定居之后，她仍住在自己的家里。她與當(dāng)?shù)氐娜硕己苁煜?。就是她打電話給雅克，告訴他，埃杜阿先生”（不顧埃杜阿反對，她堅持這樣稱呼）散步還沒回來，出門前給他留了一封信。在我給你寫信的當(dāng)兒，我不知道自己即將做什么。倘若我走了，那是我自愿的。這是很可笑的想法，但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這樣。在幻想中，我自以為掌握了我們存在的真諦。請別對我的決定太當(dāng)一回事兒，因為戲劇性的成分本身就已經(jīng)不那么富有悲劇性的了。我完全處于清晰明理的狀態(tài)，你無須憐憫我。別浪費你的生命中的每一分鐘去了解其原因何在，因為分分秒秒都是珍貴的。如同所有重大行動的真正動機一樣，其原因也是隱秘的，對我也一樣。你在我的寫字臺上會發(fā)現(xiàn)不多的幾個人的名單，以后你將我的消息告訴他們；你在抽屜里還會找到一篇長文，那是我最近幾個星期里寫的，直到今天晚上才完成。我是寫給你的，你如愿意就看看。你的感想將是這篇長文的后續(xù)和結(jié)論，你也將是一個真實故事的唯一詮釋者，其中有的地方我本人也不知情。如同所有的生命一樣，我的一生也充滿悖論、矛盾、信念、懷疑，所有這一切又組成了氣味、色彩、不確定和怪異的成分，并且勾出了一條直接而朦朧的線條。你看完長文之后，就把它毀了，同時也把我堆放在書架前的一摞文件毀了，除了一只黑色的文件夾，里面有我家族的檔案，你轉(zhuǎn)給你的兒子保爾，自他出世起，我就認定他是我的所有財產(chǎn)的繼承人了。他將全權(quán)處理我的財產(chǎn)。就說是我說的，告訴他如何認清人和事，要知道，我們最大的悲哀之一就是當(dāng)我們老了，才確認和發(fā)現(xiàn)我們身邊的有些人那非同尋常的品質(zhì)和魅力，我們平時沒注意到，直至他們不在人世后才恍然大悟。我希望我的這些話和我的這個托付在你眼中是我始終愛你的最后的明證。我從年輕時代就喜歡上你了，對你的愛在我生命中具有特殊的意義，你瞧，我在這座房子里的最后一個動作很可能就是封上這封信，在信封上寫上你的名字。擁抱你，如同我愛你那樣。埃杜阿又及：夜晚溫馨。不管我做出什么決定，你都會在你熟悉的小樹林里的那株桉樹下找到我，我睡著了。我一看見她，就知道我將愛她，致死不渝。我對勾引技巧、魅力陷阱、花言巧語、深藏不露的占有手段都不感興趣，我從未擔(dān)心過什么，況且欣賞誰，進而愛上誰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偶爾，我也會產(chǎn)生愛慕之情，但我覺得這并不影響我對生活的無限向往和熱愛，那是我最珍貴的感情寄托。我情感的大門很窄，且極難得開啟片刻，這就免使我受到荒唐者的侵略。我不擔(dān)心自己會被欲火燒著，卻擔(dān)心被五光十色的火焰燒死。我父母的諄諄教導(dǎo)和優(yōu)異表率，給我上課的基督教徒們教我翻譯和熱愛的希臘和拉丁古典書籍，對大自然、藝術(shù)作品和社會上的人，特別是我對小學(xué)、中學(xué)、像我一樣的寄讀生和大學(xué)同學(xué)的觀察，這些都讓我學(xué)會了如何做出選擇，默默認定，而不是說三道四；對自己沒有把握而他人贊賞有加的東西絕不采取先入為主的態(tài)度。我堅信我的喜好所在，對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看的事情絲毫不放在心上，但絕無輕蔑的意思。我注意到我是一個泛愛的人，唯一不做一個被動者的方法就是預(yù)先對人做出嚴格的選擇，他們首先與我息息相關(guān)，而且不會聽了自欺欺人的言談之后產(chǎn)生降伏或俘獲他人的世俗意愿。獵人與他的獵物協(xié)調(diào)一致的可能性很少，否則就是奇跡，因為被獵物幾乎在同時也成了獵人了。在這個原則之下有一個例外，盡管有其自身的邏輯，但還是很神秘，那就是孩子與父母親的家庭關(guān)系，這種聯(lián)系帶有血緣性的，盡管家庭里矛盾重重、沖突不斷，顯得十分脆弱，而且有時還會因親情不足感到很不是滋味，但總還能繼續(xù)維持下去。任何孩子的叫聲都令人動容，自己孩子的叫聲則傷及肺腑。那是1963年9月的一個夜晚。我的最好的朋友，說實在的，也是我唯一的朋友雅克?德?阿爾格邀請我去他家打網(wǎng)球，然后在他家晚餐。他的莊園介于雷納和維特雷之間，離德?塞維尼侯爵夫人居住的羅歇很近。17世紀，它是在一座更加古老的古堡的基礎(chǔ)上翻建而成，基石還是原來的，厚厚的墻由灰色花崗巖砌成，有三個層面，兩邊各有一座塔樓，一座俯瞰柑園，另一座改建成小教堂，里面埋葬著祖先、族長，以及他們的配偶，家族的其他成員則被安葬在鄉(xiāng)村公墓的家族墓穴里。當(dāng)?shù)氐墓疟ぴ跉v次革命期間大都遭受劫掠，但這一座卻幸免于難。古堡的大門和漆成白色的窗戶都很小，與古堡整體的莊嚴氣派形成巨大的反差，但卻能遮風(fēng)擋雨、抵御嚴寒。院子的兩旁是建于19世紀的附屬建筑和牲口棚，并不影響整體的和諧，附屬建筑的后面是菜園和農(nóng)莊，牲口棚的后面則是花園、租田和樹林，那是巨大栗園的延伸部分。夕陽西下，秋天的空氣中彌漫著土地收割后休整期溫濕而涼爽的氣息。夏日已漸老去，但還在掙扎。雅克沖了一個涼水澡后，邀我走進一排相連的三個客廳中的一個，這三個客廳外加一個圖書室占據(jù)了古堡左翼的整個地面；而一個大餐廳、一個吸煙室、配膳室和廚房則分布在其右翼。二樓全是臥室，都帶有衛(wèi)生間，主人和主婦的臥室最重要，還配置了一個浴室和小客廳。每間臥室護壁板的顏色各個不同，以便辨認。雅克父親的房間是灰色，母親的房間是藍色，他本人的房間則是綠色。他的妹妹約朗德房間的顏色是淺紅色。其他客房的護壁板不是漆成茶色，就是漆成白色。第三層均是單身仆人的房間，屋頂稍矮；已婚的仆人及其家屬則在村子里住，不住在古堡?？寺宓贍柕?德?阿爾格笑吟吟地走進客廳，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輕輕吻了一下。我抬起眼睛，凝視著她。她沒有轉(zhuǎn)過頭去，與我對視著。在此之前，在我的生活中占據(jù)最重要位置的女性是我的母親。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會覺得她是優(yōu)雅、堅定、施舍而不求回報的典范。她的臉部線條細膩，黑色頭發(fā)，淡紫色的眼睛，我一生中沒見過其他人是這樣的。她的臉色有點蒼白，睫毛很長，嘴唇微微帶點紅，無需化妝。她的外形透露出她那正直的個性，對信念的忠誠，對謊言的仇恨，對虛偽、做作、趕時髦做派的厭惡。她的父親是一位作家，一個揮霍無度的貴族，在抵抗運動中被殺害了。自她結(jié)婚以后，就一直住在我現(xiàn)在寫作的這座名叫里弗雷的小古堡里。占領(lǐng)期間，一個粗野的德國軍官和他的傳令兵——一個傲慢無禮的下士征用了古堡，這就使她與我的父親抵抗入侵者的行動變得更加危險。戰(zhàn)前，她失去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的。女嬰出生幾個月就得了一種傳染病，那時盤尼西林尚未發(fā)明，任何藥物都沒能救治她。有好幾次，我看見她眼中噙著淚花，但不敢問她悲傷的原由。我的父親很嚴肅，有先天的自控能力，對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多愁善感非常反感，認為那是輕率和神經(jīng)過敏的表現(xiàn)，意味著失去自控能力，并且與他的父親，以及教會學(xué)校那里接受的教育相悖；后來，他也把我送進教會學(xué)校讀書，我在那里從六年級一直讀到畢業(yè)。他是律師，與比他年輕的同事在雷納開了一家事務(wù)所，形形色色的顧客與日俱增。他每天早上閱讀一頁荷馬、塔西佗的作品，給狗喂食，在家旁邊的花園散步——他定期會在那里種上一棵自己喜歡的樹，饒有興趣地看著它們成長，七點整出家門，晚八點回家，來回坐車各需半個小時，里弗雷的安靜與事務(wù)所的繁忙交替輪回，在他看來十分必要。我的母親愛笑，但生活缺少樂趣，不過她從未抱怨過，加上外人不明的原因，這些都成了她郁郁寡歡的根由，因此她常常會下意識地長時間凝視臥室窗外的天空、樹木和飛翔的小鳥。雨天，她更會想入非非。我至今心中還珍藏著她一次又一次的笑容，感到十分欣慰：我倆在談?wù)撪従右驈氖潞谑薪灰装l(fā)了戰(zhàn)爭財而得意洋洋時她笑了；我向她轉(zhuǎn)述在學(xué)校聽來的笑話時她笑了；她向我朗讀她的父親讓她閱讀的英國幽默作家的作品時，她也笑了。我是她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白天不在家，他認為居住在鄉(xiāng)下就沒有必要旅游了。他整天忙于業(yè)務(wù)，認為這才是頭等大事，所以根本沒意識到母親的生活是何等枯燥。母親除了我圣誕節(jié)復(fù)活節(jié)放假和兩個月的暑假而外，終日與三個農(nóng)婦為伴，其中一個專門打掃房間，一個打雜，另一個照料花園。母親在巴黎上的大學(xué)，得到生物學(xué)博士學(xué)位，這在當(dāng)時年輕女孩中不多見；她在求學(xué)期間結(jié)交的幾個女友，后來也很少來布列塔尼看她。戰(zhàn)前，她在雷納的一家研究所工作。我出生后，她要管家，又要支持我父親的工作，不得不放棄她的研究。我在寄宿學(xué)校就讀后，她再無意重操舊業(yè)了。她借口說，到了四十歲，她在科研單位不再有自己合適的位置。這個說法沒人相信，但誰也不知道她做出這個決定真正的動機何在。也許她在等待我的父親勸導(dǎo)她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希望她重新工作，以便在工作中找到樂趣吧。但父親為了表示對她的尊重，認為她有權(quán)自己做出決定，并沒有這樣說。我倒擔(dān)心母親對父親的禮貌會誤解成對她漠不關(guān)心。她始終默默地崇拜著她的父親——我的外祖父，他的壯烈犧牲傷透了我母親的心。她的這位偶像人物具有強烈而執(zhí)著的信念，最終卻使他的女兒——忠實的女信徒陷入孤獨無助的境地。我的外祖父是一個文人，浪跡天涯，憑著祖先留給他的財富，年輕時在旅途中揮霍無度，資助過許多人。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他一個轉(zhuǎn)念參加了反德抵抗運動，直到犧牲；他的義舉讓全家人驚愕不已，除了他的女兒。他的死因是受到鄰居的揭發(fā)，罪名是隱藏了以色列人和即將去德國當(dāng)勞工的工人。開庭后他被判處死刑，在巴黎解放前的兩個月被槍決。揭發(fā)者是法國社會黨人，后來成了入侵者的幫兇。我的母親在她房間的櫥柜里珍藏著兩張照片，一張是她父親的肖像，穿著休閑服，站在一架飛機前，準備登機踏上艱難的旅途，前往莫里斯島，他定期去那里看望他的朋友馬爾考姆?德?夏扎勒；另一張背景呈深褐色，是他們的婚照：母親頭戴寬邊的遮陽帽，父親額頭上披了一綹頭發(fā)，鼻梁上架著圓圓的玳瑁眼鏡，母親細膩而頎長的左手放在男人的右膝上。她此刻已決定離開她鐘愛的城市巴黎，與她的丈夫一起到很遠的鄉(xiāng)下生活了。她的公公是一位退休上校，鰥居，喜歡住在靠海的拉波勒，便把這座家族傳承的大房子留給了這對年輕夫婦，這也是一件幸事。我的母親從不議論自己的母親，以免說出對她不恭的話。我曾好幾次問我父親，請他說說他的丈母娘，他都講得很含蓄，但僅就我得知的一些內(nèi)容，我覺得母親有權(quán)保持沉默。我?guī)缀蹩梢哉J定自己從未讓母親傷心過，但我小時候體弱多病，生病時，她就親自做肉湯和甜點喂我吃，我的腦海中總是浮現(xiàn)母親淚眼婆娑的模樣。對于精神分析家而言，否認就是承認最接近的表現(xiàn)形式，但我甘愿承擔(dān)冒犯他們的風(fēng)險，不得不說我從未有過占有我的母親肉體的念頭。我接受的教育使我認為母親是圣潔的，而家族的傳統(tǒng)又是不允許長幼不分、過分親昵的，因此在我的眼中，母親不可觸摸，不可能對她產(chǎn)生荒誕的幻覺。然而，自我出生起，直至貫穿我的一生，我始終需要她，這種需要出自本能，強烈而執(zhí)著，如同需要空氣和陽光。這份獨特而溫馨的情感直至她的離世就永遠定格了。我對母親的這種獨一無二的需求是遠遠超過欲望之上的?？寺宓贍柕?德?阿爾格正慶賀自己的三十六歲生日。雅克告訴我該為他的母親買什么樣的生日禮物。我送給她兩位意大利作家馬拉巴爾特和帕韋澤的幾部作品，她能閱讀原文。她與布列塔尼的一位古堡主人結(jié)親，丈夫比她年長二十歲，他們的婚禮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前夕悄悄舉辦了。埃里克?德?阿爾格起初認為克洛蒂爾德少不更事，是糊里糊涂嫁出去的，但他很快便明白她做出這個決定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雅克出生后，她就更想在兒子身上實現(xiàn)自己美好的愿望了。也許正因為如此，雅克成了一個卓爾不群的好學(xué)生，他比我早上兩年學(xué)，在上六年級時，我就成了他的朋友，并且終生不渝。三年后，克洛蒂爾德又生了個女孩，埃里克借用他的曾祖母的名字叫她約朗德；他的曾祖母曾是一個著名的圍獵隊的女老板，她既是君主主義分子，同時又標榜先進的理念，勸告人們閱讀蒲魯東的著作、支持露易絲?米歇爾、每周虔誠地參加彌撒活動、總是坐在教堂家族專有的第一排、資助無政府主義分子辦的一家報紙、每年組織殘廢軍人去羅馬并且為他們爭得一個與教皇對話的機會、組織圍獵活動，在19世紀，這兩者并不構(gòu)成矛盾。她邀請我坐在一把軟墊長椅上，上面的絨布已經(jīng)磨損。她穿著一件白色開領(lǐng)上衣，一條黑色緊身褲，一雙紅皮短靴。我意識到自己的眼神過于大膽了，但我還是盯著她看，想把她的形象珍藏在我的記憶之中，仿佛我此后將永遠見不到她似的。她的頭發(fā)呈栗色，因陽光照射變得更加光滑，幾綹發(fā)梢的顏色顯得更深些，與她那暗紅的膚色相得益彰；她的顴骨高高的，光滑的臉頰露出微微的小窩。她的鼻子有點兒鷹鉤，高高的額骨上只有一道斜斜的皺紋，在她的右太陽穴上，有一個暗暗的疤痕。她的耳朵緊貼著腦袋，她年輕時耳垂打過的小洞眼已經(jīng)難以辨清，如今也用不著了。她的雙眼放出熾熱的光芒，與她的整張臉十分相稱，這一個特點在她剛進門時我就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強烈，很少眨眼，神情專注，似乎什么都不能使她分散注意力，從而迫使被她的雙眼截獲的人不得不報以同樣的專注，或是屈從，或是兩者兼而有之，而我屬于后一種狀態(tài)?！澳鷮ξ覀兊木W(wǎng)球場感覺如何？泥地不如合成地面吧？”“在法國，優(yōu)秀的網(wǎng)球手在泥地上打，英國優(yōu)秀的網(wǎng)球手在草坪上打。我很少玩，而且打得很糟糕。雅克輕易就能贏我?！薄澳c他在耶穌教的寄宿學(xué)校一起上學(xué)時就認識了嗎？您也是雷納大學(xué)的學(xué)生嗎？”“他學(xué)的是法律，我學(xué)的是文學(xué)。我很遺憾，不像他那樣對法律感興趣。”“雅克的父親總認為他太耽于幻想，想糾正他的稟賦。他很喜歡推理，對辯論也有興趣，好父親都會傳授你們?nèi)绾文苎陨妻q的。我不知道他學(xué)成之后會做什么。聽說法學(xué)會導(dǎo)致人什么都去試試，甚至做壞事。您瞧瞧羅伯斯庇爾，我的丈夫可對他不感興趣……”她莞爾一笑又說道，啊，我聽說那個‘不可腐蝕的人’被打死了。哦，我走了，待會兒晚餐見?！蔽遗c她同時起身。雅克在一旁迅速在母親的臉頰上吻一下?！澳銖奈匆娺^我的母親嗎？”“沒有。我如見過一面，便會終身難忘?！逼腿送▓笸聿蜏蕚渚途w。在巨大的桃花木大餐桌上，埃里克?德?阿爾格坐在一端，克洛蒂爾德坐在另一端，她讓我坐在她的右邊，雅克坐在她的左邊。“我們的女兒約朗德明年就要高中會考了，”克洛蒂爾德說道，“她在于爾蘇里納女子寄宿學(xué)校就讀，好像還挺用功。她一向走運，會通過考試的。我本人從不在同一所中學(xué)待一年以上，真想指責(zé)她幾句。我的父親是一位既溫和又嚴厲的人，他有個壞習(xí)慣，就是不斷換地方住，帶著他的家人跟他一起走。我的母親對這種無休止的流浪生活厭煩了，一反波西米亞人的流浪習(xí)俗，終于拒絕他，在倫敦扎根了。他們離婚判決的結(jié)果是她失去了對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這種結(jié)果并不多見。我的父親不在家時，她偷偷摸摸帶著她的情人來家，名聲掃地。她一向?qū)ζ腿撕芸量?，他們也對她沒好話說，因此，我的父親獲得了對孩子的監(jiān)護權(quán)。不過在經(jīng)濟上她沒吃虧。”“為什么對我們的客人介紹你們家的故事呢？您平時可不這樣，我不認為他對這些感興趣，何況說這些也沒什么好處。”埃里克?德?阿爾格打斷她的話說道。我既不能違背主人的意愿，又不能掃女主人的興，于是選擇了沉默。雅克出面解圍了?！安槐亟橐?，爸爸。我已經(jīng)把我家的情況一五一十說給埃杜阿聽過了。”“那么，克洛蒂爾德，您不必再補充什么了。雅克會介紹得很詳盡的?！笨寺宓贍柕滦α诵樽约合铝伺_階，我也笑了笑以示同情，以此圓場。橢圓形的餐桌上沒有桌布，不過在用各種顏色的草編織的一塊塊小墊上，擺放著的鑲有一條金線的白磁盤、飾以紋章的餐具，以及多菱形水晶酒杯，顯示出整體的高貴雅致。先上來的是土豆沙拉，埃里克?德?阿爾格介紹說是“自家菜園種的”，后上來烤雞，他又介紹說是“農(nóng)家放養(yǎng)的”。餐后甜點是蘋果和梨，出處明顯，不用再畫蛇添足了。埃里克?德?阿爾格那年五十六歲。他的一頭金發(fā)向后梳，露出星星點點的銀絲，襯托著他那張皺巴巴、紅撲撲的臉，因飲了幾杯威士忌而泛紅的酒糟鼻，倒顯得很協(xié)調(diào)。他讓我們飲用一瓶上面注有品牌的波爾多葡萄酒，自己用手指抓起一只雞腿，毫不拘束地啃到骨頭，并且邀請我們也跟著他做。在他看來，從每個人的言談舉止中能看出此人是否會生活，他人是學(xué)不來的。他的雙手十分細膩，與他那粗俗的動作極不相襯。他的右手無名手指上一連戴著兩只戒指，一只是婚戒，另一只是刻有家族紋章的戒指，已經(jīng)很陳舊了，大概相傳了好幾代人了吧?！拔蚁矚g鄉(xiāng)村生活，盡可能讓這塊宅地變得舒適而又有效益。有五十多個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并以此為生。我感到自己有責(zé)任把宅地經(jīng)營好。我希望把它完好無損地留給我的兒子，盡管他似乎對此并不感興趣。聽我兒子說，你的雙親在里弗雷也有一塊宅地，離這里不遠，我好像看見過?！薄耙粋€小小的莊園，周圍有幾公頃地而已。我的父親是律師，母親出生在巴黎，只喜歡花。連我在內(nèi)，我們都不會開發(fā)宅地?！薄安还墚?dāng)代的歷史如何變遷，我們的生活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我的父輩的生活沒什么變化。除了農(nóng)業(yè)器械和肥料而外，基本上一切如舊，似乎人們也不希望有所變化。本地人的精神面貌沒變，他們與我的關(guān)系也沒變。至于我的佃農(nóng)，他們有時也會有所不滿，我很注意他們的情緒，避免沖突發(fā)生。我的父親是貝當(dāng)元帥在凡爾登參謀總部的軍官，所以我也忠于貝當(dāng)；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社會上發(fā)生一些報復(fù)行動，我也招來了某種批評，但我對地方抵抗組織有過幫助，使我躲過了一劫；再說，克洛蒂爾德年輕，她在言論上又是支持戴高樂的，我的政敵對我也不那么戒備了。毫無疑問，她守住了這個家，自從她決定在這塊偏僻的土地上扎根之后，便始終不遺余力地為它做出貢獻。”克洛蒂爾德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芭c我一樣，您大概對法屬阿爾及尼亞的獨立感到很困惑吧，”埃里克用毛巾擦了擦手指，口氣堅決地說道，“當(dāng)然啦，這個共產(chǎn)主義化的老盟友只會變得愈來愈糟?！笨寺宓贍柕聶C械地切割著面包，雅克看著我把嘴里的一塊蘋果吞下去。“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后來都成為真正的抵抗者。我的父母親一直是忠于戴高樂的，”我輕輕地說道，“他們與將軍想的一樣，認為當(dāng)一個民族的自由解放運動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渴求時，我們就不能再反對。”“您的想法也與他們一致嗎？”埃里克反問道?！霸谑欠裰С职柤澳醽啰毩⒌娜窆珱Q時，我投了贊成票?！薄翱蛇@原本是法國的幾個省啊？”埃里克?德?阿爾格氣憤了。“那是我們的一廂情愿罷了。我們習(xí)慣稱他們?yōu)橐了固m教土著人，難道他們就與歐洲人，以及后來的少數(shù)猶太人不同，不能算作公民，而只能做法國的臣民嗎？我記得拿破侖三世曾經(jīng)給予他們公民權(quán)，而第三共和國又否定他們這個權(quán)利，對嗎？”“他們要想成為公民，就得放棄以《古蘭經(jīng)》制定的法律，接受我們的民法。”“開始會有許多人反對，也有不少人贊同，他們將對我們與這個民族的關(guān)系發(fā)展產(chǎn)生很大影響。倘若隨著時代變遷，某些清教徒變成了法國公民了，然而不同社團的規(guī)章制度還是不同的，因此所有民族同化的計劃都將成為泡影?？偠灾?，侵占他們的土地以使他們相信我們制度的優(yōu)越絕不可行。”“這是為了開發(fā)啟智這些土著人，讓他們有飯吃?！薄岸嗪玫慕杩诎?！只是有部分道理。我們總不能違背他們的意愿，剝奪他們的財富，強行說是解放他們吧?！薄鞍⒗瞬皇且灿梦淞η终剂税匕貭柸藛?？”“那是一千年之前的事情了。盡管他們接受了同一種語言，同一種宗教，還不是反抗不斷啊。而路易－菲利普和儒爾?菲利的法國已經(jīng)與查理曼大帝時代的法國不可同日而語了?！薄澳敲茨幌嘈盼覀兾拿鞯钠帐纼r值了？”“其他人也不真信，接受的同時也自我否定了。也許他們會慢慢接受其中的正面因素吧。您不得不承認，他們是有理由懷疑其價值的，因為連我們自己也是將信將疑?！笨寺宓贍柕乱恢北３殖聊诎＠锟伺u戴高樂之前決沒有絲毫參與討論的意思。此刻，她颼的起身說道：“我走了，你們用咖啡吧。明天要去打獵，我想整天騎在馬背上的話，現(xiàn)在就得去休息了。馬納赫森林枝葉繁茂，荊棘叢生，到處坑坑洼洼。我每次打獵回家都筋疲力盡。您打獵嗎，埃杜阿？”“不會圍獵，但我有時會與附近佃戶一起去打些斑鳩或是鴿子。我感興趣的是觀察那些獵狗。獵狗嗅到飛禽之后，神情是那么專注，任何人，包括它的主人在內(nèi)都無法讓它分心。我不喜歡殺戮，因此很少開槍。我不愿做一名獵手，倒寧愿成為一條獵犬?！笨寺宓贍柕滦χx開了餐廳。她走得太快，剝奪了我再次吻她的手的樂趣。在吸煙室，埃里克繼續(xù)搬出土著人本性難移那套理論，認為他們是不會變的。我不再聽他說了。他問我話，我也沒有作答，他意識到了。雅克一個勁替我打圓場。埃里克對兒子的言論不感興趣，一口氣吞下咖啡，放下杯子，與我倆道了晚安，也上樓了。雅克送我回里弗雷。他拿到汽車駕照之后，母親送給他一輛福特車，他開得飛快。我默默無語，他試圖善意地對他父親的言論點評幾句，但我不置可否，他覺得無趣也不作聲了。他打開收音機，選擇了一個頻道，正在轉(zhuǎn)播甲殼蟲樂隊的音樂會，他們在世界的巡回演出獲得巨大成功。他把我送到我家的大門口，沒有熄火。我們像平時分手時那樣擁抱作別。我朝他的臉頰吻上去，霎時格外遺憾他的母親剝奪我一次吻她玉手的權(quán)利。次日，我寫了一封“古堡來信”給克洛蒂爾德?德?阿爾格，感謝她的盛情款待。我本想請求她替我向她的丈夫表示歉意，說我有關(guān)阿爾及尼亞的言論太極端了。但我沒有這樣做，只是寫了一些禮貌的客套話。她回信給我，也說了幾句客套話，接著她這樣寫道：“您年輕有活力，說話簡潔而直接，讓我深受感動。我應(yīng)該承認這點。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再次與您見面？”我也分析不出她寫的“我們”與“您”的確切含義。我當(dāng)天就回了信，并且開始與她保持了不間斷的通信聯(lián)系，克洛蒂爾德后來對我說，埃里克?德?阿爾格對我們之間的通信開始感到很有趣，后來又有一些迷惑不解。他本人從不寫信，要寫，就以參議員的身份寫給地方當(dāng)局的各個職能部門為選民說話，而選民們也認為他的社會地位使他有更大的發(fā)言權(quán)，比起那些說了也沒用的當(dāng)選人強多了。他的某些訴求還真的被很快處理并且起到效果了，這也許與他每年兩次在自家的栗園宴請每任地方長官有關(guān)吧。這些共和國高官會見有影響力的社會精英是有顧慮的，他們寧愿與富有的古堡主打交道，認為他們是舊社會的另類代表，而他們自己卻是新制度的既得利益者、杰出而忠誠的仆人。他們似乎覺得自己篡權(quán)來路不正，而歷史也尚未做出什么定論，于是就格外關(guān)照像埃里克?德?阿爾格先生這樣的人，需要他們的支持、尊重，也許還有友誼，而后者表面上客客氣氣——那是被戰(zhàn)勝者的謙卑——實際上對當(dāng)下的權(quán)貴還是瞧不起的。我在寫給克洛蒂爾德的第二封信中，提到了埃里克在談話中曾暗示她對戴高樂表示同情，而這與我們家族的觀點是一致的。她的回信沒談及此事，而是提到了打獵。我們整個下午都在追逐一頭鹿，但無功而返。獵狗分不到獵物很生氣，沮喪萬分。我回到家渾身是泥，累極了。我洗了個熱水澡，現(xiàn)在休息，給您寫信。我向您提打獵，肯定讓您掃興。我感覺到您厭惡這一類娛樂，但自我定居在你們的布列塔尼之后，我承認，我已打獵成癮了。您讀過一位名叫漢姆生的挪威作家寫的一本書嗎？他同情納粹德國，您很可能與我一樣很不喜歡他，但他的作品卻早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這些作家藝術(shù)家也真古怪，他們能創(chuàng)造出有價值的偉大作品，而政治傾向卻是錯誤的、低下的，甚至更糟糕。我認為，他們不值得同情，因為聰明才智非但不能替他們贖罪，相反會帶來更大的惡果。這本書的書名叫《牧羊神》。我有1928年出版的原著法文版，可借以給您看。到栗園來看我們吧。我雖然在打獵的問題上不能與您保持一致，倒愿意讓您看看我的馬和狗。我立馬給她回了一封信，完全同意她對知識分子的社會責(zé)任的觀點，并且用委婉的口氣表示對圍獵行動不能茍同。秋天到了。雅克去美國兩周，他母親的朋友住在那里。他不在，克洛蒂爾德也不給我寫信了，我不明白原因何在。10月，雅克回國了。我們又開始了在雷納的大學(xué)生活，我們住在市中心的同一棟大樓里。一天，出乎我的意料，克洛蒂爾德又給我來了一封信。她約我在一家餐館晚餐。大學(xué)生們在每個月的月頭，生活費尚未用盡，倒是經(jīng)常光顧這家餐館的。這天，我既讀不進書，也無法消遣時光。我走出寢室，晃悠了好長時間，回房間時間尚早，之后又出去，回來時還嫌早，于是敲敲雅克的房門，慶幸他不在，給他留了一張紙條：你總是不在！”晚上到了，我怕碰見他，早早出了門，在餐館旁的幾條街上溜達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走進餐館。寬敞的餐廳里坐滿了客人，人聲鼎沸，煙霧繚繞?？寺宓贍柕率浅？?，被老板安排在她常坐的位置上，一邊幫她脫去華達呢外套，一邊向她請安，為她遞上菜單。我從不遲到，這次更不會例外，早就在等她了。我起身，又重新坐下，她看也不看一眼，就把菜單遞給我說：“您是我的客人嘛。至于我么，老規(guī)矩，阿爾貝，來一小壺波爾多葡萄酒，當(dāng)然是紅的?！彼戳宋乙谎郏a充了一句，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見似的，其實純屬多余。我要了一份牛肉，一份四季豆。她要了通常的菜肴：兩枚拌蛋黃醬的煮雞蛋，帶血牛排，番茄醬，沒有甜點?！疤菚呷死?。我們喝咖啡吧，我要濃的，您呢？”“我也一樣。”“您的信使我產(chǎn)生興趣，現(xiàn)在就對我介紹您自己吧。我希望對您這個古怪的孩子了解得更多些。雅克很少向我提到他的朋友。自從他知道我們通信之后，我慶幸你們能成為朋友。他卻變得更不愛說話了。我邀請他與我們一起用餐，他說急著要寫一篇論文，我想是法律史吧?！彼f話的口吻自然大方。我不知道她是否在說真話。雅克根本沒有事，因為他方才邀請我陪他去電影資料館看一部奧松?威爾斯的電影。我謝絕了，借口說我也要趕寫一篇有關(guān)索?？死账乖妱〉恼撐?。我們都說了謊。我們的交談雖然漫無邊際，卻是非常誠懇的?！把趴丝赡芤呀?jīng)對您說過，在文學(xué)系，我學(xué)習(xí)希臘語、拉丁語和古法文。我喜歡讀書，讀過很多。這是必須的。也是我的興趣所在。我對歷史也有興趣，特別是拜占庭王國的歷史，了解它是如何被奧斯曼人征服的，也對四十年前征服者王朝的興衰史感興趣。除了讀書，我還喜歡音樂，就是人們說的古典音樂，從杰蘇阿爾多到梅西昂，特別喜歡室內(nèi)樂和唱歌。我不大看文藝演出，倒不是完全不感興趣，而是沒有時間。就這些，您幾乎知道我的一切啦。”“列數(shù)自己的愛好往往是掩蓋自己主要特點的最隱蔽的手段。您已經(jīng)打開了便于我們交流的多個途徑了?！彼逊讲乓牟柖嗉t酒斟滿了自己的酒杯，又把我的酒杯斟滿了，然后做了個鬼臉說道：“還有更好的酒呢……”“您呢？”我壯大膽子問道，除了圍獵，我能了解您的愛好嗎？”“喜歡聽您的議論，我知道您對此是不以為然的。”她從手提包里拿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薄荷煙，沒等我效勞，自行點燃了，又給我一支，我謝絕了?！澳稚倭艘粋€缺點……您總該有幾個缺點吧，”她打趣地說道，“完美令我不安?！蔽业哪樇t了，對她一番親近的話沒有接下去，這倒不是我清高，而是我不知如何接茬。我一直像個昆蟲學(xué)家似的在注視克洛蒂爾德，她讓我有些膽怯，而她本人倒很坦然。她身上用的一種香水，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把趴税涯f成是一個社會的孤獨者?！薄八v的沒錯。在上中學(xué)時，他雖然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我也沒有敵人。后來一直如此。其他人不妨礙我什么，我也不怕他們，就是不愿主動接近他們。在大學(xué)，雅克仍然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有幾個共同的要好同學(xué)。他與我情同手足，但不是雙胞胎。我比他大兩歲多呢。”“那么您出生在戰(zhàn)火紛飛之時。”“1942年7月。就在這個月發(fā)生了冬季自行車賽場事件，太屈辱太可怕了，人們回避這件事是怕再次蒙羞。”“我有一位美國朋友，原籍是猶太人。1935年，她嫁給了一位法國工業(yè)家。她被捕后流放，再也沒回來。后來才知道是她的婆婆，即從事慈善事業(yè)的可尊敬的老太太揭發(fā)了她，因為她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娶了一個不是門當(dāng)戶對的妻子?！薄澳恼煞虿灰仓С重惍?dāng)?shù)膯幔俊薄八母赣H是軍官，在凡爾登受了傷，那是他出于對父親的尊重而已，他可從未與他們合作過。他是民族主義者，但與他的大部分親屬不同，他不排斥猶太人；倘若有誰干揭發(fā)告密的勾當(dāng)，即便是針對自己敵人的，他也會蔑視這個人。他認為維希政權(quán)落入了一幫野心家、機會主義者和平庸的人手中。他是虔誠的基督徒，拋棄了維持他這個圈子既得利益的許多陳規(guī)陋習(xí)，當(dāng)然不是全部。他知道我的那位美國女友的事情之后，不明白種族仇視從何而來，他說道：說到底，基督還是猶太人呢。’他實際上是個無政府主義者，無論哪種觀點，一旦為多數(shù)人接受，他一概反對。我如向他點明這些，他就會生氣?！薄澳敲绹恕Ｎ蚁朊懊羻栆粋€問題，您是如何認識他的？”“也許說來話長。”她又點燃一支煙，斟滿酒杯，喝了一口，注視著我——之前，她一直回避盯著讓我看——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我整個人生就像是一場決斗。我的思想成分很復(fù)雜，常常是對立的，明顯是一個矛盾結(jié)合體，這可能就是原因所在了。這與我的遺傳有關(guān)嗎？我的父親出生在瑞士加爾文教徒的家庭里，這個家族在18世紀就創(chuàng)辦了一家銀行。我的祖父送我的父親去美國讀書，指望他將來管理自家的日內(nèi)瓦銀行在美國的子公司。他成功了。在這個嚴肅認真又充滿活力的日內(nèi)瓦家庭里，服從祖父就自然成了家規(guī)。我的母親是法國人，出生在天主教家庭，祖籍在波埃姆。幾個世紀以來，他們生活在萊蒙湖畔的依云鎮(zhèn)。一天，父親和母親各自駕駛的汽車發(fā)生了一次輕微的碰撞，于是他們相識了。母親很美。阿爾卑斯山的空氣十分宜人嘛。后來他們結(jié)婚了，定居在紐約。我的哥哥與家族傳統(tǒng)徹底決裂，參了軍，死在珍珠港。我出生在1927年，那年，林白橫越大西洋，但不幸的是后來他又站在納粹德國一邊了。我的父親經(jīng)常在美國與歐洲之間穿梭，常常帶我們一起旅行。我的母親沒有繼承家族的傳統(tǒng)習(xí)俗，與父親終于分手了。我跟著父親過。戰(zhàn)爭期間，他在美國接待了許多歐洲的流亡人士。這樣，我就有機會在這些莫測高深的人居住的房子里遇見了讓？莫奈、阿萊克西？雷熱、瑪塔、杜桑，以及其他超現(xiàn)實主義藝術(shù)家，我的父親收藏了他們不少作品，既為了幫助他們，也出于自己的愛好。我對現(xiàn)代藝術(shù)發(fā)生興趣多虧他，而我的母親長期住在倫敦，也有此愛好。這就是為什么，在栗園家里的墻上，掛著馬克斯?恩斯特、保爾?克里、韓泰伊、蘇拉熱的油畫和馬蒂斯、馬爾蓋、吉安考梅迪的素描，雖然埃里克喜歡古代作品，但也不計較了。我的房間里則掛著比加比阿的油畫，我每天睡覺前會看上最后一眼，而在起身前，也會先瞧一瞧。您喜歡當(dāng)代藝術(shù)嗎？”“我像大家一樣在展覽館參觀畫展，但對現(xiàn)代的東西所知甚少。我的愛好不出奇，無非就是馬奈、德加和塞尚。我想，以后我會對當(dāng)代的東西更感興趣的?！薄拔疑现袑W(xué)時換過好幾個學(xué)校，最后在紐約的一所法國中學(xué)通過中學(xué)會考，那年我十五歲，我并不感到有什么可自滿的。那時，我瘋狂地愛上了一位車手，他是拉力賽的冠軍，我就像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那樣瘋狂地愛他。他同時又熱衷賽馬，玩馬球，在一次去阿根廷的比賽中摔斷了脊梁骨死了，我傷心不已。父親為使我散心，把我送到剛解放不久的巴黎，學(xué)習(xí)藝術(shù)史。我的計劃是日后成為紐約一家博物館的管理員，因為我的母親認識該館的創(chuàng)始人。我住在父母親的朋友家中，就在圣日耳曼區(qū)的大學(xué)街，我是在閱讀《追憶似水年華》時知道有這個地方的。我不愛與人打交道，就像個孤獨的寡婦似的。他們很為我擔(dān)心，于是常常在家舉辦派對，讓我打發(fā)時光。在一次晚會上，埃里克?德?阿爾格也參加了，他那時常與日內(nèi)瓦銀行打交道，也常去日內(nèi)瓦，也就是在那里認識了我的父親。他比我大二十歲，很有教養(yǎng)的樣子，有些滑稽，長相不錯，有點兒像我的初戀情人。他不惜一切展開攻勢，我被感動了，隨隨便便就與他結(jié)了婚，因為我心里明白，我不會有第二次真愛了。他具有一切說服我的父親的優(yōu)勢：他的年齡雖大，但父親并不在意；他出身世家，高雅體面，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身體棒棒的，還擁有一座古堡，而我的嫁妝正好用來做維護古堡的費用。他是莊園主，為我上了所有種類的保險。其實，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正是新舊時代交替的過程，從歐洲去美國的富有而體面人家的子女與歐洲貴族的后裔聯(lián)姻是很普遍的?！彼攘艘豢谄咸丫?，點燃第三支香煙?！拔业玫教卦S，十七歲就結(jié)婚了，十八歲成了母親，我的新婚丈夫沒想到會這么快就做了父親。雅克出生，埃里克很高興，因為他的姓氏和封號能得以傳承，而我對我那英俊的車手的懷念也淡漠了。眼下，我在提到他時，我仍然相信，真正的愛情是不會被徹底遺忘的。”她看著我，似乎要我對她的這番話發(fā)表意見，我就是默不作聲。“我的母親在十年前得癌癥去世了。她在倫敦慢慢咽氣對我無疑是一種折磨。我經(jīng)常去看她，盡可能待在她的身邊。雅克、比他小兩歲的約朗德，以及栗園，都不能長時間沒有我。在母親的請求下，醫(yī)生沒有盡可能延長她的無謂的痛苦，我也沒阻止。她的兒子在珍珠港犧牲、離婚之痛、她那失敗的感情生活，這些早已讓她灰心喪氣了。她的不幸麻木了她的感情，以致我有時懷疑她是否真正愛過我。我錯了。不幸和痛苦是愛情的兩個僅有的真正競爭者，性質(zhì)完全不同?！彼┤欢?。眼淚開始涌上她的眼眶，她不停地眨眼，試圖把眼淚咽下去。我為她又斟滿了酒，她一飲而盡，再點燃一支煙，以掩飾她的失態(tài)。我激動極了，在她把打火機放在餐桌上的當(dāng)兒，迅速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抬起眼睛，注視著我。她的另一種性質(zhì)的失態(tài)倒是顯而易見的。“今天我不停地講述我自己，平時我可不這樣。天晚了。您是大學(xué)生嘛，我以前也是，但很少想起；我送您回去吧。我的車子就在餐館前面?！边@個城市外國車很少，因此很顯眼，而她開的是一輛白色美國車，就更顯眼了。本地市民們?yōu)榱吮苊饴陡欢衼砑刀屎烷e話，也為躲開稅務(wù)部門的麻煩，都不買這種車，認為太夸張且俗氣?？寺宓贍柕履ゲ浜镁貌旁诎镎业杰囪€匙，我開門請她上車，再把門關(guān)上，然后坐在她的右邊。她沒有徑直朝我與雅克住宿的那棟樓開去。我們住的那棟樓是老房子，沒有電梯，房主就是埃里克?德?阿爾格。那時我正在找房子，雅克向我推薦時，沒向我講明，我通過中介付了房租。他故意讓我住在六樓帶淋浴的房間，隔壁就是他自己的房間?？寺宓贍柕碌拿?、她的性格、她的魅力、年齡，以及她那淑女般的生活方式都使我神往，迫使我保持天性的矜持和羞怯，但我喝得太多，顧不上這些了。我一直在觀察她的表情變化，她的手勢，就像考古學(xué)家發(fā)現(xiàn)寶藏那樣，在我的腦海里記錄下她的每一句話、每一次聲調(diào)的起伏、每一個情緒的變化、每一回戛然而止的沉默。她開了有十多分鐘，最后打開紅燈，停在離我的住所不遠的大教堂門前。我正在想著如何恰當(dāng)而真誠地展現(xiàn)我的魅力時，不禁悚然一驚，原來她正向我傾身，吻我的嘴唇，我合上雙眼。我感覺到她的紅唇離去后，情不自禁一把把她摟在我的懷里。我們堅持了片刻，她掙脫了，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對我的沖動一無所知似的，她語調(diào)平緩，微笑著說道：“快去睡吧；不久再見，我會招呼您的。”汽車轟然而去。像她這樣開車的速度，我擔(dān)心她沒開到栗園就會出車禍。我進入自己的房間之前，先在外面轉(zhuǎn)悠幾圈，等心平靜下來。眼下，我回想起自己初見她時的感受，相信我這輩子不會忘記她了，看來當(dāng)初我的直覺是沒錯。我敲了敲雅克的房門，門沒上鎖。他沒有作聲。我走進他的房間，看見他睡著了。我長時間凝視著他，以前我從沒這樣做過。自從我與雅克相識以來，我如此激動地凝視著他熟睡時的模樣，這還是第一次。我撫摸他的頭發(fā)。他醒了，睜開眼睛問道：“幾點啦？”“很晚了。沒事，睡吧，明天上午見?！彼]上眼睛，還沒等我走出去，又睡著了。我接到克洛蒂爾德的一封信，很簡短，以“?。《嗝疵篮冒?！”作為結(jié)尾。后來她告訴我說，這句話表達她遇見我、認識我有多幸福?？伤恢赖氖?，當(dāng)時在我看來，這可是通常的表達方式。雅克，你很早就知道你的母親和我相愛了。可你從不向我談起，我對你也只字不提。在我這篇長長的敘述中，你將讀到她給我的許多信，你會吃驚，心里也許會難受。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經(jīng)歷的感情，希望你能更好地認識這位杰出的女性，她出于對身邊的人，特別是對你和我的關(guān)心，強烈地壓制住自己最大的欲望：離開這個家，去別處過別樣的生活。倘若她給我寫的信讓你不快的話，請原諒我，也原諒她吧。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無論白天黑夜。她的臉龐的細節(jié)成了固定的形象，可以一連幾個小時停留在我的腦海里。這個形象非常溫馨，不會讓我在學(xué)習(xí)時分心。相反，以前我在閱讀古法文的課文時，覺得它沒什么用處，有時厭煩到極點，現(xiàn)在可好，變成了一種樂趣，好似古文字學(xué)者在破譯剛出土的碑文一樣。我在古玩商那里買了一匹從亞洲進口的藍色釉陶小馬，寄給她時附了一封信，結(jié)尾表達了我的崇敬之情。回音很快有了，我忐忑不安。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這本書仿佛是作者一生的總結(jié)，主線是他年輕時與一位貴婦的生死戀，同時也介紹了他求學(xué)時在土耳其的經(jīng)歷、風(fēng)土人情，以及他在宗教、文學(xué)藝術(shù)及人生哲學(xué)上的一些思考。由于這本書是我自許今生最后一本譯作，作者又是我的好友，所以翻譯時格外謹慎，不慌不忙，穩(wěn)健推進。遇到風(fēng)景名勝，就找圖片來對照，否則很難譯得準確。經(jīng)常在路上，在半夜，想起一個更為恰當(dāng)?shù)脑~句，趕緊記在本子上，怕時間長了忘記?！g家韓滬麟

編輯推薦

這是一個刻骨銘心、狂放不羈的法國愛情故事。其時其景并非虛構(gòu)，但已煙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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