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左巴

前言

　　自序　　自由的導(dǎo)師　　我一直想寫關(guān)于我非常喜愛的一位老頭——阿歷西斯·左巴的傳奇?！　∥乙簧鷱穆糜魏蛪艋弥械玫綐O大裨益；少數(shù)幾個人——仍活著的還有死去的——對我的斗爭有所幫助。不過，如要問誰在我心靈中留下的烙印最深，我大概可以舉出三四個人來：荷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　『神R是一只高超、明亮的眼睛，像太陽似的，光輝四射，普照萬物；柏格森把我從青春時期為之困擾而感到迷惘的一些哲學(xué)問題中解脫出來；尼采使我增添了新的苦悶；而左巴卻教給我熱愛生活和不怕死?！　∪绻形以谑澜缟线x擇一位導(dǎo)師的話，我肯定選擇左巴。他擁有的一切正是一個知識分子所求之不得的：原始的眼睛像飛箭般撲向獵物；創(chuàng)造性的純真使他每個早晨遇見什么東西都像初次看到，使日常生活中的永恒事物——風(fēng)、海、火、女人、面包，樣樣變得潔凈無瑕。一雙穩(wěn)操勝券的手、一顆清新活潑的心、嘲弄自己的勇氣（仿佛他有一種內(nèi)在的超越自身的力量）。還有他那出自一個比肺腑更深的泉源的格格狂笑聲。這狂笑聲在關(guān)鍵時刻從左巴老邁的胸膛及時涌出，而沖破人們在惶恐中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樹立起來的一切道德、宗教和愛國主義的樊籬。　　當(dāng)想到多年來為了滿足心靈上的饑渴，我把從書本和導(dǎo)師們那里獲得的食糧拿來與左巴在幾個月中使我享受到的豐厚盛餐相比，就幾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憤怒和悲哀。我們的巧遇使我感到白白浪費了一生。我很晚才遇到這位“老人”，我身上內(nèi)在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得到挽救的了。巨大的轉(zhuǎn)變、意向的根本轉(zhuǎn)移、火的凈化、洗心革面，已經(jīng)沒有可能，為時過晚。因此，對我來說，左巴不能成為一個卓越的指導(dǎo)性的生活模式，而只得降格為一個文學(xué)題材，讓我用來填滿幾頁紙張?！　“焉钷D(zhuǎn)變?yōu)樗囆g(shù)這種令人沮喪的特權(quán)，對肉食動物來說是可悲的。熱烈的情感找到一條出路而離開了胸膛，心靈便得到慰藉，不再苦悶，不再感到需要進行肉搏而直接投身到生活和行動中去。情感化為煙圈在空氣中消失而自鳴得意。心靈不僅歡喜而且感到自豪。它把瞬息即逝的時刻——有血有肉的時刻——變成表面上看來似乎是永恒的東西，視為一項崇高的業(yè)績。于是左巴這樣一個骨肉豐滿的人，在我手中變成紙墨。事實上，這正與我的意愿相違。左巴的故事從我肺腑深處開始，逐漸在我心中形成?！　∑鸪跏且环N音樂旋律，令人激動的歡樂和悲傷，仿佛一個異體進入我的血液，我的肌體奮起迎戰(zhàn)，去征服它、吞并它。然后，詞句跑來聚集在這個核心周圍，猶如在哺育一個胚胎。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遺忘的歡樂和悲哀重現(xiàn)，生活進入一種較輕松的氣氛，于是左巴就成了一部傳奇。　　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應(yīng)賦予這個左巴的故事以一種什么樣的形式：一部傳奇式的小說，一首歌曲，一個復(fù)雜的東方寓言故事，還是一篇敘述我們在克里特島一段海岸上生活和采掘褐煤的枯燥記錄·我們兩人都很清楚，我們采礦的實際目的是掩蓋人們的耳目。我們急切等待太陽下山和工人接班，然后就可以躺在岸邊，吃美味的農(nóng)家菜肴，喝強烈的克里特酒并聊起天來。　　絕大部分時間我不說什么。一個知識分子在一個巨人面前能說什么呢？我聽他講述關(guān)于他那在奧林匹斯的鄉(xiāng)村、那里的雪和狐貍、圣索非亞、褐煤、白云石、女人、上帝、愛國行動和死亡；而忽然間，當(dāng)他感到?jīng)_動而詞不達意時，他就蹦起來，在粗糙的海灘石子上跳舞。　　他年紀(jì)大，瘦骨嶙峋，腰桿筆挺，頭向后仰，一雙圓圓的鳥兒眼睛。他跳舞，尖聲叫喊，用他的大腳砸著岸邊，海水濺到我臉上。我一聽見他的聲音，更確切地說他的叫喊，我就感到生活有了意義，我就感到要把自己投入生活(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只限于觀察，像個吸鴉片的人似的靠紙和筆進行活動)。到了午夜，我就看見左巴跳舞，像一匹奔馬般嘶鳴，呼喚我跳起來，跳出節(jié)制習(xí)慣的舒適軀殼，和他一起踏上遠大的征程。但我仍然停止不動，只是顫抖。我一生中不知多少次感到自慚形穢，因為我知道自己不敢涉足于瘋狂的最高形式，也就是生活實質(zhì)所要求的行動。但是，我從來沒有像在左巴面前感到慚愧得那么厲害?！　∫惶旆鲿?，我們分手了。我出國又是為了那不可救藥的浮士德式的求知病。他往北去，到了塞爾維亞，靠近斯科普里的一座山里。據(jù)說他在那里發(fā)現(xiàn)一個豐富的白云石礦脈。他得到一些富人的資助，購置器材，招募工人，挖掘坑道，爆破山石，修筑道路，引水入山，建造房屋。他老當(dāng)益壯，娶了一個名叫柳芭的美貌妻子，還添了一個孩子。 　　一天在柏林，我接到一封電報：“我發(fā)現(xiàn)一塊最美的綠寶石，速來。左巴?！蹦钦堑聡龅酱箴嚮牡臅r候。馬克貶值，顧客需要拿上一袋子百萬計的馬克才能買到一點東西。進飯館吃飯就要把紙幣塞得滿滿的皮夾子掏空付賬。最后，一枚郵票面值一千萬馬克的日子終于到來?！　○嚭黄?、衣衫襤褸、敝履穿孔，德國人的雙頰由紅潤變灰黃。秋風(fēng)吹過大地，人像落葉般倒斃街頭。人們慣于給孩子一小塊橡皮咀嚼，好讓他們一時忘卻饑餓，停止哭號。警察在橋頭巡邏以防止母親們抱著孩子一起投河?！　《諊?yán)寒，大雪紛飛。住在鄰近房間的一位漢學(xué)教授用遠東練功的方法取暖。他手執(zhí)毛筆，高懸手腕，與胸部形成三角，抄寫中國古詩或孔夫子的箴言。他常對我說，這樣可以在幾分鐘內(nèi)使腋窩出汗，溫暖全身。　　我就是在這樣的艱苦日子里接到左巴發(fā)來的電報。開始我很生氣。千百萬人因為得不到一塊面包來支撐他們的靈魂和肉體在蒙受屈辱，而這里的一封電報卻邀請我做千里之行去看一塊美麗的綠寶石。讓美見鬼去，我心里說，美是沒有心腸的，不關(guān)心人間的苦難。但忽然間，我大吃一驚，我的怒氣消了，害怕起來，我覺得左巴的野蠻叫聲得到了另一個存在于我內(nèi)心中的野蠻叫聲的響應(yīng)。我內(nèi)心的一只猛禽振起翅膀，就要起飛?？墒俏覜]有離去。我又是不敢。我沒有乘上火車。我沒有聽從我內(nèi)心中生氣勃勃的超凡的呼叫。我沒有做出一個不理智的勇敢行動。我聽從了理智的冷靜、慎重而平凡的聲音。我拿起筆來寫信向他解釋……他在回信里說：“很遺憾，老板，可你是個知識分子?？蓱z的家伙，你本來也可以有機會一輩子才能看到一回這美麗的綠寶石的，可是你看不到了。上帝啊，當(dāng)我沒有事的時候，我就常納悶兒：有地獄還是沒有地獄呢·可是昨天接到你的信我就說：‘對知識分子來說，肯定有地獄。’”　　我的記憶在活動，一幕幕往事呈現(xiàn)在眼前。讓我們把左巴的故事從頭說起吧。就像五顏六色的魚在夏季清澈海水中游過似的這個寶貴時刻，與他有關(guān)的最有意義的事在心中閃爍。他的任何東西都沒有在我心中消逝。左巴接觸過的任何東西都似乎變成不朽。然而這些日子里，我忽然感到焦慮不安。從得到他的最后消息到如今已經(jīng)兩年?，F(xiàn)在他已有七十多歲，可能在危險中。他準(zhǔn)在危險中!不然的話，我無法解釋為什么我意外地感到，需要盡快整理關(guān)于他是怎樣一個人，回憶他對我說過的話和他的所作所為，把一切捕捉住，固定在紙上。我仿佛要驅(qū)除死神，驅(qū)除他的死神。這，恐怕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個追悼會。　　一切歷歷在目，都是追悼會上所見到的。托盤上放著一個祭靈麥餅，餅上灑著厚厚的一層糖，用桂皮擺成的名字——阿歷西斯·左巴。我注視這個名字，而在認出這名字之前，克里特的湛藍海水洶涌高漲，沖進我的心田。話語、笑聲、跳舞、酒醉時的歡鬧、憂慮，燈下閑談，一雙溫情又輕蔑的、圓圓的眼睛仿佛每一時刻都既向我表示歡迎又向我告別。當(dāng)我看見那華麗的祭品時，又想起其他的形象。從一開始而事實上與我的意愿相違的是，另一個影子和左巴的影子糾纏在一起。這是一個不期而遇的、被吻過成千上萬次的、濃妝艷抹的墮落女人。我們在面對利比亞的一個克里特沙灘上碰見了她?！　∪说男木拖褚粋€封閉的血坑，一旦打開，所有擠在我們周圍的饑渴的、憂傷的影子，都跑來吸血，以求再生。它們跑來喝我的血，因為它們知道不會有其他的復(fù)活機會。今天左巴大跨步走在別人前頭，把其他影子甩在一邊，因為他知道今天的追悼會是為他舉行的?！　∽屛覀兘o他一點我們的血。讓我們盡一切可能使這個不可思議的愛吃愛喝的人、工人、女人的情人和流浪漢能夠活得長一些。他是我一生中認識到的一個最偉大的心靈、最堅實的軀體、最自由的呼聲。

內(nèi)容概要

現(xiàn)在是絕望和憂傷。
　　這沒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做過努力
　　盡他所能去斗爭。
　　而在他那荒涼的幻滅中
　　只有一樣?xùn)|西
　　仍然使他充滿驕傲。
　　即便是在失敗中
　　他也能夠向世界證明，他同樣不屈不撓的勇氣。
　 ——希臘現(xiàn)代詩人　卡瓦菲斯
　　左巴，一個年邁卻始終放蕩不羈、精力充沛的開礦工人；“我”，一個年少、懷抱高遠理想?yún)s理性壓抑的書呆子。我們偶然邂逅、結(jié)伴同行，彼此相知相惜。最后左巴又孑然一身遠行。
　　愛琴海中的克里特島上，左巴引領(lǐng)著“我”重新思索生命，體驗跟他過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對“我”說：老板，你什么都有，但是你仍然錯過了生命，因為你心中少了一點瘋狂。如果你可以瘋一點，你就會知道生命是什么。

作者簡介

尼科斯?卡贊扎基（1883－1957）　　20世紀(jì)享有國際聲譽的希臘作家，代表作有《自由與死亡》《基督的最后誘惑》《奧德修記現(xiàn)代續(xù)篇》和《希臘左巴》等。他的作品廣為傳頌，也引起了廣泛的爭議。曾獲諾貝爾獎提名?！跋ＥD人”這個詞，已經(jīng)足以說明卡贊扎基一些不同于他

書籍目錄

自序　自由的導(dǎo)師
第一章　我是一個男子漢
第二章　這才是自由
第三章　女人與阿芙羅蒂
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
第五章　快刀斬亂麻
第六章　用跳舞說話
第七章　永遠的女人故事
第八章　年輕人跟我來
第九章　聽我彈桑圖里
第十章　上帝聽見你的笑
第十一章　女人如鰻魚
第十二章　連石頭都活了
第十三章　 活著進天堂
第十四章　歡蹦亂跳的心
第十五章　十五年算什么
第十六章　只讀過一本書
第十七章　我能拯救她
第十八章　我有第四條理論
第十九章　花環(huán)與愛情
第二十章　在草地上打滾
第二十一章　女人和美酒
第二十二章　兒女都是神
第二十三章　只當(dāng)著男人哭
第二十四章　內(nèi)心的魔鬼
第二十五章　瘋狂的歷史
第二十六章　左巴永恒

章節(jié)摘錄

　　我和他在比雷埃夫斯初次相遇。我到碼頭去乘開往克里特的輪船。天剛亮，下著雨，刮著一股強勁的西羅科風(fēng)①。浪花飛濺到小咖啡館。鑲玻璃的門關(guān)著，室內(nèi)空氣污濁，充滿人臭和鼠尾草煎汁味。室外，天氣寒冷，窗玻璃蒙上了一層水汽。五六個身著棕色羊皮短襖的水手，在這里熬了個通宵。他們喝咖啡或是鼠尾草煎汁，隔著水汽蒙蓋的窗玻璃望大海。被海浪沖昏的魚兒，躲到海底深處，等待上面恢復(fù)平靜。漁民也都擠在咖啡館里，等候風(fēng)浪平息，魚回到水面上來吞餌。舌鰨、伊豆鲉、鰩魚從它們的夜間旅行歸來。天亮了?！　¤偛ＡУ拈T開了。一個禿頭、光腳、身上沾著泥、皮膚黝黑的矮胖碼頭工人走了進來?！　　班?，科斯坦迪，”一位身穿天藍色寬袖長外套的老水手喊道， “怎么樣了，老家伙?！薄　】扑固沟线艘豢谕倌?。　　“你說我能怎么樣，”他煩躁地答道，“早晨上酒吧，晚上回家。早晨上酒吧，晚上回家！我就是這么過日子。屁工作也沒有?！薄　∮械娜诵α似饋恚械娜藫u著頭罵街。　　“世界就是個終生監(jiān)獄。”從看木偶戲悟到哲理的一個蓄著小胡子的人說，“不錯，一個終生監(jiān)獄，真見鬼。”　　淡藍色的晨曦穿過骯臟的玻璃，進入室內(nèi)，射在人們的手、鼻、額頭上，照亮壁爐上的酒瓶。電燈顯得暗了。熬了一夜而昏昏欲睡的店老板伸手把燈關(guān)掉?！　∫魂嚦聊?。所有的人都抬起頭來，望著外面的晦暗天氣。人們聽到驚濤拍岸和室內(nèi)幾個水煙筒發(fā)出的汩汩聲?！　±纤謬@了口氣說：　　“唉！萊莫尼船長不知會怎么樣，愿上帝保佑他！”他朝大海狠狠地看了一眼?！　　班?！這個制造寡婦的東西。”他吼叫著說，一面咬他的灰色胡子?！　∥易谝粋€角落里，覺得冷。我又要了一杯鼠尾草煎汁。我感到困。我和睡欲、疲倦、天蒙蒙亮?xí)r的孤寂感做斗爭，通過水汽蒙蓋的玻璃看碼頭。它已蘇醒，各種船只的汽笛在鳴響。趕大車的和船夫們在呼喊?？粗粗?、雨和離別交織成了一張無形的網(wǎng)。網(wǎng)眼收攏，把我的心裹纏起來?！　∥易⒁曋凰掖蟠暮谏?。整個船體仍浸沉在黑暗之中。雨在下。我望著連接天空和泥濘地面的雨柱。　　面對這艘黑色的船、陰影和雨，凄涼之感油然而生，引發(fā)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摯友的容貌在淫雨和陰郁的氛圍中顯現(xiàn)出來。不就是去年？另一種情景？昨天？那我是什么時候來到這個碼頭與他話別的？我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天蒙蒙亮，還下著雨。當(dāng)時我的心情也很沉重?！　∨c摯友慢慢分手，是何等痛苦！不如斷然離去，回到個人孤獨的自然氣候中?？墒牵谀窍轮甑睦杳鲿r分，我不能一下子走掉 （后來我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惜為時已晚）。我陪他上船，坐在他那周圍放著散亂行李的船艙里。當(dāng)他的注意力轉(zhuǎn)向別處時，我只顧看他，仿佛要把他的一點一滴的特征全都印在我腦海里——一雙明亮的藍綠色眼睛、豐滿的臉龐、敏銳而孤傲的表情，尤其是他的那雙十指修長、帶有貴族氣派的手?！　∫粍x那間，他發(fā)現(xiàn)我以熱切的目光注視著他。他以掩飾自己的情感慣于采用的那種嘲笑神態(tài)，轉(zhuǎn)過頭來看我。他心領(lǐng)神會。為了解除我的悲傷，他開玩笑似的問我?！　　耙绞裁磿r候？”　　“什么，要到什么時候？”　　“你還沒完沒了地舞文弄墨呀？跟我走吧，親愛的先生。在高加索那里，我們成千上萬的同胞正在受苦受難。讓我們?nèi)フ人麄儼??！薄　∷α似饋?，仿佛在譏諷自己的崇高決定似的。　　“可能我們救不了他們，”他接著說，“可是，當(dāng)我們盡力去拯救別人的時候，也拯救了我們自己。你不是這么宣講的嗎？‘拯救別人是拯救你自己的唯一途徑……’那么，走吧，你過去說得那么好。走吧！”　　我沒有回答。東方的神圣大地是諸神的母親，被釘在高山上的普羅米修斯的喊聲在回蕩。我們的民族像他一樣被釘在那里的巖石上，在呻吟、呼喊，又一次遭受危難，呼喊她的兒女們前去拯救。我聽到了呼叫而反應(yīng)消極，就好像痛苦只不過是一個夢，一出動人悲劇中的情景。如果貿(mào)然沖上舞臺，參加行動，那就顯得天真魯莽?！　∥业呐笥褯]有等我回答，就站起身來。輪船這時已第三次鳴笛。他向我伸出手，又一次以玩笑掩飾他的情感?！　　霸僖?，書蟲?！彼f?！　∷曇纛澏?，他知道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是可恥的。淚水、溫情脈脈的語言、失態(tài)的舉止、世俗的親熱，這一切都是與人的尊嚴(yán)不相稱的弱點。我們彼此相愛從未如此之深，但不曾交換過一句親熱的話語。我們玩耍，我們像野獸似的彼此把對方抓傷。他為人精細敏銳，愛嘲弄而溫文爾雅。我卻是個粗野的人。他善于克制自己，把一切內(nèi)心的情感用微笑表現(xiàn)出來。而我生性暴躁，往往發(fā)出一陣不合時宜的狂笑?！　∥蚁胗蒙驳恼Z言掩蓋內(nèi)心的激動，但我感到難為情。不，不是難為情，我就是做不到。我握住他的手，握住不放。他看著我，顯得詫異?！　　凹永玻俊彼銖娢⑿??！　　笆堑??！蔽移届o地答道?！　　盀槭裁?？我們是怎么決定的？多少年前我們不是商定好了嗎？你那么喜愛的日本人是怎么說的？不動聲色、平靜泰然，面孔是一張固定的微笑著的面具。至于面具后面發(fā)生什么，那就是我們的事了?！薄　　安诲e?！蔽一卮?，同時為了避免失態(tài)，說出一句長長的話語，也不知道是否制止我的聲音顫抖?！　〈享懫痂屄暎隍?qū)趕各船艙中送行的人。細雨綿綿。到處是離別時的衷情話語、發(fā)誓、長吻和氣喘吁吁的急促叮嚀。母親撲向兒子，妻子擁抱丈夫，朋友擁抱朋友。他們仿佛彼此要永遠別離。短暫的分別仿佛使他們想到永久的別離。鑼聲猶如喪鐘，在潮濕的空氣中，從船頭響到船尾。我不禁顫抖。　　我的朋友欠身，低聲問道：　　“聽我說，你有不祥的預(yù)感嗎？”　　“有。”我回答說?！　　澳阆嘈胚@種無聊的說法？”　　“不信。”我肯定地回答?！　　澳敲?？”　　沒有什么“那么”。我不信，可是我有點害怕?！　∥业呐笥寻阉淖笫州p輕地放在我的膝蓋上。每當(dāng)我們討論得最融洽的時候，他就這樣。我催他趕快作決定，他不肯，拒絕，最后讓步。要么就摸著我的膝蓋，好像對我說：“看在朋友的分上，我照你的意思辦……”　　他眨了兩三下眼睛，又盯著我。他知道我難過，不再拿出我們慣用的武器：笑，微笑，開玩笑……　　“好吧，”他說，“伸出手來，如果我們兩人中有一個人面臨死亡的危險……”　　他停下來，仿佛感到難為情。我們多少年來一直拿這些形而上學(xué)的探索開玩笑，把什么素食者、招魂巫師、通神論者和降神術(shù)中從靈媒身上發(fā)散出的可見物都看作一路貨色?！　　澳窃趺礃樱俊蔽也轮南敕▎??！　　熬湍眠@當(dāng)作游戲好嗎？”他為了給剛說出的那句可怕的話圓場，趕忙說，“要是我們倆中間有一個人面臨死亡的危險，他就去想另一個人，要想得非常強烈，使對方無論在哪里都會受到感應(yīng)……同意嗎？”　　他想笑，但嘴唇像凍僵了似的，沒有動彈?！　　巴??！蔽艺f?！　∥业呐笥雅逻^于暴露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又急忙說：　　“當(dāng)然，我一點兒都不相信心靈感應(yīng)……”　　“那有什么關(guān)系，”我低聲說，“就這么辦……”　　“好吧，就這么辦，玩玩！同意啦？”　　“同意?！蔽掖鸬馈！　∵@是我們之間的最后的對話，我們默默地握手，手指熱切相連，又急促分開。我快步離去沒有轉(zhuǎn)身，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趕。我做了一個回頭的動作，想最后一次看看我的朋友，但我克制住了。我命令自己：“別回頭，向前走！”　　人的靈魂陷入肉體的泥潭中，仍然處于不完美的原始狀態(tài)。由于功能發(fā)展不全，她不能清晰準(zhǔn)確地預(yù)感未來。要是她能做到這一點的話，那么這次分別該會是多么不同?！　√煸絹碓搅?。兩個清晨混同起來。摯友的臉龐看得更清楚了。他在碼頭上，滿面愁容，紋絲不動地站在雨里?？Х瑞^的門開了，海在咆哮。一個矮胖水手，兩腳叉開，胡髭兩邊下垂，走了進來。室內(nèi)響起了歡快的聲音：　　“你好，萊莫尼船長！”　　我躲到一個角落里，想再集中一下思想?？墒桥笥训拿婵自谟曛腥芙饬??！　∈覂?nèi)更加明亮。萊莫尼船長面有慍色，沉默不語。他掏出他的琥珀念珠撥弄著。我竭力不去看，不去聽，追回一點剛剛消失的幻影。一想起我朋友叫我“書蟲”，夾雜著恥辱的怒火又在我胸中復(fù)燃。因為這個詞體現(xiàn)了對我到如今所過著的日子的極度厭惡。我對生活是如此熱愛，我怎么會那么長時間以來讓自己陷入陳舊的書本和廢紙堆里！就在分別這天，我的朋友幫我看清楚了。我感到卸下了包袱。既然從此認識到自己的不幸是什么，我也許就能夠比較容易地去戰(zhàn)勝它。它再不是散亂的和無形的了。它已成為一個詞，有了形體，那么我去同它斗爭就不難了?！　∧谴握勗挻_實無聲無息地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從那時起就找借口，擺脫廢紙堆并投身到行動中去。我厭惡我的人生有這么個可恥的稱謂?？删驮谝粋€月前，我遇到一個渴望得到的機會。我在靠利比亞海的克里特海濱租下一個被遺棄的老褐煤礦?，F(xiàn)在，我要去和工人、農(nóng)民，一些純樸的人生活在一起，遠遠離開“書蟲”之流?！　∥易龀霭l(fā)前的準(zhǔn)備，心情異常激動，仿佛此行有著某種神秘意義。我已決定改變生活。我對自己說：“直到如今，你只看見影子而怡然自得；現(xiàn)在，我領(lǐng)你到實實在在的東西那里去?！薄　〗K于準(zhǔn)備就緒。臨行前，我翻看文件時，發(fā)現(xiàn)一篇未完成的手稿。我把它拿起來，看著它，心里猶豫了。兩年來，一個極大的欲望，一粒種子：佛，在我靈魂深處顫抖。我時時刻刻都覺得它在我肚子里養(yǎng)育、成長。它長大了，開始動彈，用腳踢，要出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把它拋棄。我不能，要做這樣一個精神流產(chǎn)為時過晚了?！　≌?dāng)我拿著手稿，猶豫不決的時候，我朋友那譏諷又親切的微笑忽然在空中出現(xiàn)?！拔野阉鼛ё撸　蔽疑鷼獾卣f，“我把它帶走，你別笑！”我像對一個嬰兒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它用布裹起來帶走?！　∪R莫尼船長發(fā)出低沉、嘶啞的聲音。他講那些水精靈，暴風(fēng)雨時爬到他的船的桅桿上，還伸出舌頭舔來舔去?！　　八鼈兩砩宪浘d綿、黏糊糊的，”他說，“你要是抓住它們，手就燙得火熱。有一回，我摸了它們再捋胡子，我像鬼似的整夜發(fā)光。好啦，我跟你們說，海水灌進了船艙，我的貨物被澆濕，變得沉重，開始傾斜。我完蛋了。可是上帝對我發(fā)慈悲，及時送來雷電，劈開艙口擋板，所有煤都倒到海里。海里滿是煤，可是船輕了，重新豎起來。就這樣，我又一回脫險了?！薄　∥覐目诖锾统鑫业摹奥冒椤薄⌒湔浔尽Ｎ尹c燃了煙斗，舒舒服服地靠墻坐著。我一時猶豫：汲取哪段詩句呢？地獄篇中的滾燙瀝青、煉獄中的圣火，還是直接去奔那最高層次的“人類希望”？我可以選擇。我手捧但丁袖珍本，品味著這一自由。我清早要選讀的詩句將給我的一整天定下音來?！　∥覍彆r度勢以便作出決定，但我沒有時間。突然，我感到不安，抬起頭來。不知怎么，我覺得我頭頂上仿佛開了兩個洞。我急忙轉(zhuǎn)過身來，朝鑲玻璃的門望去，像閃電般，一股想見到我朋友的強烈愿望穿過腦海。我準(zhǔn)備好迎接奇跡的出現(xiàn)。但奇跡沒有出現(xiàn)。一個挺高的個子、干瘦、雙目圓睜、約莫六十歲的陌生人，把鼻子貼在玻璃上看我。他腋下夾著一個扁平的小包袱?！　〗o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雙憂郁不安、譏諷而充滿熱情的眼睛，至少我覺得是這樣?！　‘?dāng)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時——他仿佛肯定我就是他所要尋找的人——這個陌生人斷然伸手推開了門。他邁著輕快的步子穿過一張張桌子，站到我面前?！　　霸诼眯校俊彼麊栁?，“去哪兒？”　　“克里特。干什么？”　　“帶我去好嗎？”　　我仔細打量他。面頰凹陷、顴骨凸出、堅實的下頜骨、拳曲的灰頭發(fā)、目光炯炯?！　　盀槭裁?？你要我?guī)е闳ジ墒裁?？”　　他聳了聳肩膀?！　　盀槭裁?！為什么！”他用輕蔑的口氣說，“不問為什么就什么都不能干了嗎？就這樣，為了高興？好啦，帶我走吧，就說給你當(dāng)廚子。我會做你沒有喝過的好湯！”　　我笑起來。我喜歡他的態(tài)度和犀利的語言。也喜歡他會做湯。我心想，帶著這個四肢像散了架似的人去遠處偏僻的海濱并不壞。喝喝他做的湯，聽他聊天……看樣子他是在海上漂泊多年的，像航海家辛伯達一類的人物……我喜歡他?！　　澳阍诳紤]什么？”他晃著大腦袋問我?！澳阍跈?quán)衡得失，嗯！一分一兩地衡量，不是嗎？好啦，勇敢些，決定吧！”　　他站在我面前，是個身材不勻稱的高個子。我得仰起頭跟他說話，很累。我合上了但丁袖珍本?！　　白拢蔽覍λf，“你喝杯鼠尾草煎汁嗎？”　　他坐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他那包袱放在身旁的一張椅子上?！　　笆笪膊菁逯?？”他輕蔑地說，“老板，來一杯朗姆酒！”　　他小口小口地呷朗姆酒，含在嘴里品味，然后慢慢咽下去，暖和腸胃。我心想：“這個縱欲者，也是喝酒的行家?！薄　　澳闶歉墒裁吹?？”我問他?！　　笆裁炊几?，用腳、用手、用腦袋，都行。隨你挑著使?！薄　　白罱阍谀睦锔苫?？”　　“礦里。你知道，我是個好礦工。我認識礦石，會找礦脈，開坑道；我下井，一點也不害怕。我干得不錯，當(dāng)工頭。我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墒悄Ч頁胶瓦M來。上星期六晚上，我喝多了點兒，我去找老板，這天他正來檢查，我把他揍了……”　　“把他揍了？為什么？他對你怎么了？”　　“對我？沒什么，對我什么也沒有怎么。我跟你說，我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還給我們發(fā)煙卷哩，這倒霉的家伙?！薄　　澳蔷烤篂槭裁?？”　　“噢！你問這種問題！就是來了一股勁，伙計。你知道磨坊老板娘的故事吧！難道磨坊老板娘的屁股會拼音識字嗎？磨坊老板娘的屁股就是人性?！薄　∥易x過許多有關(guān)人性的定義，這個說法令人瞠目結(jié)舌，十分別致。我很感興趣地端詳我這個新伙伴。他臉上布滿了皺紋和瘢痕，仿佛被風(fēng)雨所侵蝕。若干年后，另外一張臉，一個表情痛苦的木雕像：巴奈·伊斯特拉第的臉給我同樣的印象?！　　澳愕陌だ锇氖鞘裁囱?？吃的？衣服？工具？”　　我的伙伴聳了聳肩，笑了?！　　澳愕南敕ǖ故呛锨楹侠恚彼f，“就是把我小看了?！薄　　?/pre>



媒體關(guān)注與評論
　　如果叫我在世界上選擇一位導(dǎo)師的話，我肯定選擇左巴，他教給我熱愛生活和不怕死?！　　ㄙ澰?/pre>


編輯推薦
　　村上春樹曾在37歲到40歲時攜妻旅居希臘，“希臘左巴”和克里特島風(fēng)情激發(fā)他完成了《遠方的鼓聲》，同時開始創(chuàng)作《挪威的森林》　　作家三毛和荷西分手時，一起在沙漠影院觀看了獲三項奧斯卡金像獎的電影《希臘左巴》　　著名學(xué)者李敖曾自稱為“中國的左巴”　　1、村上春樹、三毛、李敖推薦，同名電影獲三項奧斯卡獎　　2、作者被譽為希臘的魯迅　　3、同類書是南海出版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一直在開卷和北京新華外國文學(xué)暢銷排行榜前100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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