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短篇小說

前言

　　這個選本收入二十一篇我以為值得一讀的短篇小說。它們均發(fā)表于2008年。在一米多高的一堆雜志中游蕩十多天，最終有了這樣一本書，我很滿足——我無意對2008年的短篇小說在總體上提出責難?！　M足了就無話可說了。只好談?wù)勑≌f之外的事：一個短篇小說文本形成后，印在紙上，等待著讀者，而我們這些讀者在浩如煙海的紙頁中何以恰好能夠翻到它？即是說，短篇小說是如何流通、如何消費的，這是個問題?！　≡诖酥?，我主要是通過各種文摘、月報和選刊來閱讀短篇小說的。中國的短篇小說基本上發(fā)表于各種文學期刊，我和大部分讀者一樣，認為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翻閱很多的雜志。我們相信文摘、月報和選刊有足夠的眼光和能力把那些值得一讀的作品篩選出來，然后呢，我們放心去讀就是了?！　∵@就是我們的當代文學或者“純文學”——姑且用這個詞吧——在短篇小說、很大程度上還有中篇小說上久已形成的秩序。該秩序至今并無改變的跡象，不僅是一般讀者依賴于這個秩序，即使是專業(yè)批評家——他們一樣沒有時間和耐心讀那么多的刊物，每年都有各種短篇小說的年度選本出現(xiàn)，這些選本通常是對文摘、月報和選刊的二次篩選。當然，批評家出于對個別作家或個別刊物的特殊關(guān)注，偶爾也會有文摘、月報和選刊之外的。　　這個秩序非常合理。生命短暫，小說太多，而好小說注定太少，如果有人能夠替我們判斷什么，是好的，對我這樣的專業(yè)讀者來說無異于延年益壽。　　但是，這個秩序中有一個前提，就是，關(guān)于什么是好小說，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說我們和我們所信任的選家們有充分的共識.我們相信那些選家們大致是依據(jù)這樣的共識甄別作品，他們能夠代表我們先行行使認可之權(quán)。　　但恰恰是這個前提，我認為很成問題。二十年多前，我曾在一家選刊工作，那時我就知道，關(guān)于什么是好小說，在編輯部內(nèi)部的看法通常是南轅北轍，我們在光明和黑暗之間摸索，在已知的、熟悉的好小說與未知的、陌生的好小說之間猶豫，比如在1985、1986、1987年，我們就得經(jīng)常為莫言、蘇童、韓少功、余華的小說是不是好的、是否值得選而爭論、權(quán)衡。權(quán)衡的結(jié)果不同，當時的選刊、月報之間就有明確的差異。　　現(xiàn)在，二十多年過去了。1985、1986年那樣的“革命”已成往事，我們可能已經(jīng)失去了對變化和創(chuàng)造的好奇與期待——在我看來，現(xiàn)在的文摘、月報、選刊太知道什么是好小說了，他們對此有穩(wěn)固的看法。至于這種看法是如何形成的我以后會找機會談?wù)劊傊?，?008年的時候，你把文摘、月報、選刊翻個遍，翻完了你會感到他們的趣味和判斷基本一致而且鐵板一塊一以貫之。某些作家是必選的、某些作品是必選的，而你完全知道他們和它們?yōu)槭裁?，正好就被選出來，幾乎沒有意外。　　我承認，這塊鐵板標志著某種共識，有共識總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但問題是這種共識得來未免輕易，而且它一經(jīng)形成就拒絕反思，以市場的名義、以讀者的名義、以現(xiàn)實的名義，真理在握，過度自信?！　≡趯徝琅袛嘀?，過度自信是可疑的。只相信以往的閱讀經(jīng)驗，相信多少年來形成的范式和判斷，也就是說，我們看到的、我們叫好的必定是我們熟悉的——在這審美空轉(zhuǎn)中，我們怎么就會不感到疲勞呢？　　沒有陌生，沒有對經(jīng)驗和心靈的新的想象、闡釋和表達，可能就真的沒有文學，而自信——不經(jīng)反思的自信與狂妄和僵硬幾乎就是同義語。　　所以，在編選這個選本時，我決心不偷懶，自己去找。結(jié)果，除兩三篇外，這里的短篇小說都不曾蒙恩被選?！　∮纱?，我得以對短篇小說的衰微有了另一重理解：短篇小說確實面臨惡劣的生態(tài)，它和長篇甚至中篇不同，它的流通和消費只有原創(chuàng)期刊和文摘、月報、選刊這樣單一狹窄的路徑，如果這個路徑最終只對某些特定判斷下的作品開放，我們就不要指望雜花生樹、草長鶯飛?！　〉宋牡哪康牟⒎蔷汀吧鷳B(tài)”問題發(fā)出呼吁，我知道，如果聽得進呼吁，那么也就不會有拒絕反思、過度自信的“共識”了。只要不怕疲勞，只管自信下去，而且我還知道，在審美問題上，還真是有頗多的人耐得住疲勞?！　∥乙f的是，盡管我遠未看盡這一年的短篇小說——我懷疑誰能完成這個任務(wù)；尤其是我本該看看網(wǎng)上的、看看所謂通俗文學的——我最近就看到了一篇具有炫目才情的短篇，作者是個科幻小說家，她對咱們這“純文學”圈子里的事懵然不知，但這根本不妨礙她寫出好小說——但是，即使在這個局限于“純文學”的有限的選本中，我也看到探索正默默地、不為人知地發(fā)生，僵硬的“共識”正在破裂而且不破裂才怪呢——一種由傳統(tǒng)寫實加半吊子憤怒小文人加前農(nóng)民形成的共識遠不能含納多姿多彩的寫作?！　∵@個選本中的作品有些或許禁不住再看，但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對我構(gòu)成了挑戰(zhàn)；我甚至只是喜歡某個作品的某些段落、某種語調(diào)，它們或許不完美，但是得多么庸常的作品才能讓這個時代的人們感到完美啊？一篇小說如果不能在半小時內(nèi)稍稍改變一下我對世界的看法，那么這樣的作品你還寫它干什么？

內(nèi)容概要

短篇小說作為一種獨特的小說類別，不僅僅是形式上的短小，還在于它有著自身極為特殊的文體要求。也就是說，作為一種敘事藝術(shù)，短篇小說無論是在語言、結(jié)構(gòu)還是意蘊的傳達上，都有著與中長篇小說更為苛刻的要求，它需要高超的藝術(shù)智性才能駕馭……本書收錄了2008年度最具代表性的短篇小說，講述了現(xiàn)實、人性與倫理的各種糾纏。

作者簡介

李敬澤，1964年1月出生，祖籍山西。1980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1984年畢業(yè)后在《小說選刊》工作，任《小說選刊》雜志編輯，1990年調(diào)至《人民文學》雜志，歷任《人民文學》雜志編輯、第一編輯室副主任、主任、《人民文學》雜志副主編。

書籍目錄

鏡子與刀末日的愛情看戲猴子墻安全摸刀嫌疑人純潔奇跡故事延誤混沌年代柳葉撇南方和槍第四十三頁眼歡喜嫁衣塞納河不結(jié)冰在地圖上夜巡黑白業(yè)

章節(jié)摘錄

　　鏡子與刀　　徐則臣　　一　　前面是門，后面是窗戶。門外是花街，一間間高瘦的灰瓦房，檐角像鳥的翅膀一樣翹起來，幾乎每個院子里都有一棵槐樹?，F(xiàn)在槐樹花正盛開，白白的團團簇簇占了大半個院子，團團簇簇的香甜味跟著風斜著往天上跑，經(jīng)過穆家飯店的兩層樓。老板的兒子穆魚站在二樓門前捂住鼻子和嘴，香味嗆得他想咳嗽。他離開門，轉(zhuǎn)身回到屋里，無所事事地轉(zhuǎn)了幾圈，從抽屜里拿出一面小鏡子，圓的，背面貼著一只鳳凰。他舉著鏡子爬到窗戶邊，對著窗外的石碼頭和運河照起來。然后，他在心里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大魚小魚現(xiàn)原形。”　　一點動靜都沒有，石碼頭還是石碼頭，運河還是運河。有人在石階上濕漉漉地走，有船在靠岸和離開，更多的船從運河上經(jīng)過，搖槳的看起來好像原地不動，只有機動船才拖著大辮子一樣的黑煙突突突駛過水面。天靈靈，地靈靈，大魚小魚現(xiàn)原形。沒有魚從水里漂上來。他覺得很沒意思，甩了幾下鏡子，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鏡子里沒有光。這是背陰的一面。他抓著鏡子上了樓頂?！　琼斒莻€寬敞的平臺，上午的陽光照在蘆席上的四排魚干上。穆魚舞動鏡子，陽光像手電筒一樣照到魚干上。然后是樹、石碼頭、運河、船、來往的人，然后照到一條泊在岸邊的巨大的烏篷船。天靈靈，地靈靈，他還在心里念叨，就看到橢圓形的陽光照在了船頭的一張黑臉上。憑直覺，穆魚認為那張臉應(yīng)該超過八歲，具體超過多少他心里沒數(shù)。他只能用自己的年齡去衡量別人，超過八歲他就不知道會長成什么樣子了。那個男孩躺在船頭睡覺，光頭，肚子上只蓋一件灰色的衣服，蜷縮得像條狗。他的個頭兒比自己大，穆魚一看就知道。這是個陌生人，穆魚對他的興趣開始只是他的光頭，他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陽光照到光頭上時，光頭像燈泡一樣發(fā)出了光。他一動不動地照著，讓它堅持不懈地發(fā)光。　　光頭男孩動了動，撓了幾下腦袋，他感到了熱。他又張了張嘴。穆魚就把橢圓的陽光對準了他的嘴，嘴沒有感覺，又照他的眼。他動了，搖了搖頭。穆魚的興趣就轉(zhuǎn)移到了他的兩只眼。不僅照著，還不停地晃動，他覺得自己是在用一個透明光亮的手去摸光頭的眼。光頭猛地搖了幾下頭，懵懵懂懂地睜開眼，疑惑地看看四周。穆魚趕緊收起鏡子。光頭又睡了。穆魚再照，一會兒光頭又醒了，他拼命地揉眼。突然坐了起來，穆魚的鏡子收遲了，他看到了一個光源，一個男孩趴在樓頂上。他愣愣地看著穆魚，突然從屁股后頭摸出了一只白瓷碗。穆魚覺得眼前明亮地一晃，白瓷碗像太陽和鏡子一樣對他發(fā)出了光。穆魚偏腦袋躲過去，看到了光頭咧開了嘴在笑，一口比碗還白的牙?！　∷麄冮_始相互晃對方的眼。為了及時躲避遠道而來的強光，兩個人不斷從這里移到那里。穆魚的活動范嗣比光頭大，所以他覺得自己更開心。他張大嘴嗷嗷地喊，一點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但他不在乎。很久沒有人跟他一塊玩了。　　二　　三個月以前，他開始出疹子。醫(yī)生說，最好不要見風和陽光。父母就跟學校請了假，把他關(guān)在家里，哪也不許去。后來疹子出完了，可以出門了，說話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問題。剛開始嗓子有點啞，逐漸說話就變得困難，到了后來，干脆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到醫(yī)院看，醫(yī)生里里外外檢查一遍，然后說，他們也不知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毛病。倒是發(fā)現(xiàn)了他下巴底下長出了一個疙瘩，黃豆粒大小，用儀器掃來掃去，沒什么可怕的東西藏在里面?？蔀槭裁淳筒荒苷f話了呢？　　父母又帶他去了另外幾家醫(yī)院，結(jié)果大同小異，都沒辦法，就把他帶回家了。整個花街都對這種稀奇古怪的病有了興趣，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都爭著獻計獻策。一會兒這東西能治，一會兒吃那東西可以試試。他們家是開飯店的，煎藥熬東西人手多的是，但折騰了半天還是沒效果，穆魚還是只張嘴不出聲，急得父母每天晚上送走了客人，就抱著兒子抹眼淚。后來豆腐店的麻婆拎著二斤豆腐過來，說她小時候在老家時好像聽過有這怪病，得病的也是個孩子，九歲，請了跳大神的仙姑給禱告好的。麻婆說，要不也試一下？穆老板兩口子大眼看小眼，試試吧，死馬當活馬醫(yī)了。　　就去幾十里外的鶴頂請了個仙奶奶。仙奶奶幾十多歲，裹小腳，會跳大神，還會算命看相和用羅盤看陰陽宅，反正和神神道道有關(guān)的事都能干。但她輕易不出山，年齡大了，呼神驅(qū)鬼的事情太耗精力，折壽。穆老板費了不少口舌才請到。仙奶奶說，要不是聽說他的兒子才八歲，用飛機接她也不會來。　　當然她是坐船來的。穆魚一見到她就被嚇哭了，只掉眼淚不出聲。他從沒見過頭發(fā)那么白、人那么瘦的老太太，就比電視上的骷髏架多一層皮。仙奶奶嘎嘎嘎地笑，說：“有戲。附身的鬼已經(jīng)怕我了?！薄　∷斐鲆恢豢菔莸氖址旁谀卖~頭上，另一只抬起他下巴，“沒錯，”她說，“就是這個。不能讓它落地，一落地孩子就徹底成啞巴了。”　　穆魚覺得她的手冰涼，帶了颼颼的冷風。他繼續(xù)張大嘴哭。　　“落地？”穆老板和他老婆盯著兒子的脖子看，沒聽懂。　　仙奶奶不理會穆魚的眼淚，用長指甲在小疙瘩下面的某個位置上點一下，“這里，”她說，“不能讓它走到這個地方。走到就是落了地，孩子這輩子都別想說話了。”穆魚感覺她指甲尖也是涼的?！　　澳窃趺崔k？”　　“好辦。”仙奶奶說，在送過來的椅子上坐下，接過一根正燃的煙插到自己的小煙袋里。“我過會兒作法驅(qū)一驅(qū)。還有，這孩子三個月不能踩地面。我是說，”她用煙袋指指腳底下和門外，“不能下樓，就待在樓上?！薄　∪齻€月不下樓，連一樓都不行，穆老板覺得有點過分。你怎么可能讓他樓都不下。仙奶奶不管這些，要治病就得按她的來。　　“踩了地面，那鬼東西就可能落地，那就等著成啞巴吧?！薄　∧吕习宀桓以僬f什么了。老婆在一邊說：“只能鎖在樓上了?！薄　〉拇_就是這么做的，當天就請李鐵匠焊了一扇鐵條門。為了給穆魚提供盡可能大的活動空間，鐵門裝在一樓地面的前兩個臺階上，他可以透過鐵門看清一樓飯店里每一個客人，就是腳夠不到地面。　　作法的時候穆魚倒不怕了，和電視里演的差不多。仙奶奶散開白發(fā)，風吹過來四散飄拂，手里一把木劍，燒香，燃紙，對著半空咕嚕咕嚕叫，然后一聲大喊：“天靈靈，地靈靈，大鬼小鬼現(xiàn)原形！”　　木劍突然插進紙盆里?；饻缌恕Ｏ赡棠陶f行了，最多三個月就能開口?！　『髞砀改竼柲卖~當時有什么感覺，他搖搖頭，什么也沒感覺到。他就是覺得仙奶奶的那句話好玩：天靈靈，地靈靈，大鬼小鬼現(xiàn)原形。仙奶奶一身的老骨頭都在哆嗦?！　∪　∫粋€多月了，他一直呆在樓上。父母下樓就把鐵門鎖上，吃飯時叫他，把飯菜從鐵條中間遞過去。他端上樓，或者直接坐在樓梯上吃，一邊吃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他喜歡聽他們說話，這些從水上經(jīng)過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南腔北調(diào)，有的喝大了舌頭出口就像鳥叫。有時候他對某件事感興趣，不由自主就對他們大喊大叫，但是沒有人聽見。這種時候穆魚最絕望，往往飯吃到一半再也咽不下去，他不知道為什么他們都聽不見，委屈得淚流滿面。開始他還踢幾腳鐵門出氣，后來習慣了，放下飯碗就往樓上跑。有時候憋得難受了，就一個人在樓梯上來來回回跑?！　]人跟他玩，只能自己跟自己玩。趴在走廊上看花街，或者伏在后窗上看石碼頭和運河。父母規(guī)定，晚上不許看花街，理由是經(jīng)常有壞人在晚上出入花街。他當然不相信，他們以為他什么都不懂，為此他在心里暗暗笑話他們。他知道那些在夜晚出入花街的陌生男人都是去找女人的，那些在門樓上掛小燈籠的女人打開門迎接他們，把他們帶進自己的屋子里，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也可能更長時間，再把他們送出來，他們就給她錢。他知道他們在干什么。所以，晚上他偷看花街的時候，只看那些門口掛燈籠的院子。院子里的女人他大部分都見過，有本地人，更多的是外地人，坐著船來到石碼頭，在花街上租一間屋子住下來。她們的生活就是一次次在門樓上掛燈籠，等男人來摘，男人走了她再掛出來。他也知道很多在他家飯店吃飯的跑船人，船老大和那些水手，酒足飯飽了也會去花街摘燈籠?！　〉钦f到底，這些都不好玩，大人的事他其實沒興趣?！　‖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了光頭。他沒想到可以用鏡子和一個陌生人一起玩。他晃動鏡子時高興壞了，看得出來光頭也很高興。他們就這么照來照去，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他正擔心對方可能會厭倦，光頭突然收起瓷碗轉(zhuǎn)過身，蹲在船頭開始擺弄什么東西。怎么照他都不轉(zhuǎn)身。然后穆魚看到一個陌生的瘦男人從岸邊跳上船，他的右手比劃了幾下，從船艙里走出來一個女人，衣服耷在一邊，露出光裸的右肩。瘦男人對著光頭比劃幾下，又對著女人比劃幾下，一把將女人推進了船艙，接著他也進去了。船頭只剩下蹲著的光頭繼續(xù)蹲著，穆魚等著他轉(zhuǎn)身，但他一直沒轉(zhuǎn)過來。然后，穆魚看到船晃動起來。　　船沒完沒了地搖蕩，光頭沒完沒了地背對他蹲著，太陽曬得穆魚頭發(fā)懵，他終于決定不再等，下樓找水喝。抓著扶手往下走時，他無意中瞥了一眼自家的院子，看到晾衣繩上掛滿了從沒見過的被褥和衣服，正濕漉漉地往下滴水。誰會把被褥里的棉花都洗了呢?！　∧卖~拿著紙和筆來到鐵門前，拍打鐵門讓正在擇菜的母親過來。他在紙上寫：　　“我要喝水?！薄　∧赣H倒了一大杯水遞給他，繼續(xù)擇菜。他就坐在樓梯上喝。喝了一半他又拍打鐵門，在紙上寫了一行字讓母親看。　　“誰家的被子和衣服在繩上？”　　母親說：“過路人家的，借我們的院子曬曬?！薄　∧卖~接著又寫：“被子怎么是濕的？”　　“船翻了，被褥和衣服掉進水里，”母親說，手里還在擇菜?！熬蜐窳?。還喝嗎？”　　穆魚搖搖頭，站起來要往樓上跑，跑兩個臺階又停下來。他再次寫了一行字：　　“船上的光頭叫什么名字？”　　母親說：“哪個光頭？哦，你說的是過路那家的小孩？不知道?！比缓筠D(zhuǎn)身問正在廚房里忙活的丈夫，“你知道那家的小孩叫什么？”　　父親說：“哪有空問這個！”　　這時候老槍從門外進來，槍桿上掛著四只野雞。他是花街上的老獵手，多少年了一直靠打獵為生，打到了野物就賣給穆魚家的飯店。老槍問：“哪家小孩？”　　母親說：“過路的那個老羅家的。”　　“那就不知道了。聽說那家伙打漁是把好手，一年到頭在水上漂。我就奇怪，玩了一輩子水，怎么就把船給弄翻了?！薄　　罢l知道，”父親拎了桿秤從廚房里出來，讓老槍自己稱那四只野雞?！罢f是昨夜里大風雨，在蘆溪翻的船?！薄　〈蚵牪坏?，穆魚有點失望，他要了幾根好看的野雞翎就上了樓頂。烏篷船還在，光頭不見了。露著右肩的女人坐在船頭洗衣服?！　∷摹　∧赣H在樓下叫穆魚吃午飯。他來到鐵門前，母親遞飯時告訴他，那孩子叫九果。九果，他在心里把這名字說了一遍，覺得怪兮兮的。他把菜放到樓梯上，手里端著米飯，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飯吃得慢一點就可以多看看飯店里的人，每天只在吃飯的時候他才能一下子看到這么多人，他喜歡人多，熱鬧。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進到飯店里。他看到一個瘦高個的男人拎著兩條魚走進來，進門就叫穆老板?！　「赣H從他看不見的地方走出來，說：“老羅，來了?！薄　　八蛢蓷l魚給你嘗嘗鮮，”老羅說，把魚舉到鼻子前?！拔依掀耪f，要好好感謝你們?！薄　　袄狭_客氣了，應(yīng)該的?！蹦吕习灏阳~推過去，“這不是白大雁么？咱們清江浦最好的魚。這可不能要，你拿回去，讓孩子嘗嘗。這東西難得一見?！薄　　八运徒o穆老板，一點心意，一定收下。你不收，我回去沒法跟老婆交代?！薄　⊥谱屃税胩?，穆魚看到父親還是收下了。父親拎著魚對母親說：“拿去收拾一下，我和老羅喝兩盅?！比缓笳伊藦堊雷幼聛?，很快有人送來茶水和煙。他們等著酒菜，彈著煙灰聊起來。　　老羅說：“這地方不錯?！薄　　澳蔷投嘧⌒┤兆?，”穆老板說?！　　拔疫@四海為家的人，在哪都一樣，有口飯吃就是家。對了，我聽說你們這兒都認這種白大雁。穆老板你們需不需要？”　　“當然需要?！蹦吕习逄嫠c上一根煙，“有多少要多少。這東西肉嫩，聽來往的客人說，就我們清江浦有，他們都愛吃，只是難抓?！薄　　斑@個好辦，”老羅一下子把眉眼舒展開了，“沒有我抓不到的魚，只要有。這么說，我們一家就可以在石碼頭上呆下去了？”　　“沒問題，”穆老板說。酒和小菜上來了，他給老羅倒?jié)M，兩人碰一下。“我正愁那些好這東西的客人沒法打發(fā)呢。就這么定了。我高價收。”　　穆魚和他們一樣高興，那個叫九果的光頭就會一直呆在石碼頭上了。他三兩口扒完飯菜，拍打著鐵門，沒等母親過來收拾碗筷就上樓了。他在樓上看見九果背對這邊蹲在船頭，看不清在干什么。他從口袋里掏出小鏡子，找到太陽，一根光柱打到九果身上。可惜九果沒在意，甩甩手鉆進了船艙。穆魚就對著艙口照，那個露肩頭的女人走出來，光照到她的光肩膀上。她看見了光，把衣服又往下拽了拽，露出的肩膀更多了。然后她對陽光來的方向瞇起眼睛笑，牙也很白。穆魚趕緊收起鏡子趴下，只露出兩只眼偷偷地看。那女人對著他的方向歪頭笑了很久，直到九果出來把她推到船艙里?！　【殴衷诖^蹲下，這次是面對著他。穆魚猶豫半天，重新把鏡子拿出來。第一個光圈落在九果左腳邊，九果沒理會。穆魚又把光打到他右腳上，九果還是沒動靜。穆魚膽子漸漸大了，把光打到他臉上。他看到九果用左手揉了揉眼，右手抬起來轉(zhuǎn)動一下，穆魚立刻覺得一道冰涼的白光刺過來，趕緊把腦袋移開，發(fā)現(xiàn)那是一把形狀怪異的刀?！　〉堕L二十厘米左右，頭是尖的。有分別折到一邊的兩翼，刀翼的邊緣呈鋸齒狀，中間是一道凹槽。九果用它靈巧地殺魚和刮鱗。九果的刀銀白，粘著細碎的魚鱗，鱗也在發(fā)光。那把刀的光亮遠勝過一只白瓷碗。穆魚覺得身上一涼，打了個寒戰(zhàn)。他看見九果對他笑了，向他揚揚手里的殺魚刀?！　∥濉　∫雇淼幕ń趾煊謺崦痢５瓜茨_水時經(jīng)過走廊，穆魚停下來，看那些燈籠一盞盞掛起來。此刻花街聲息全無，淹沒在夜里，就像淹沒在滿天地的月光和槐樹花香里。有幾個男人低頭走在花街的青石板路上，忽快忽慢，走走停停，突然就摘下了某個燈籠開始敲門。他們的敲門聲也很輕，其他院子里的人聽不見?！　∧赣H出現(xiàn)在另一個房間的門口，說：“幾點了，還不睡！”　　穆魚嘟著嘴怏怏地回到自己屋。躺到床上時他又想到了九果的那把刀。亮。其實挺好看，他想，頭一歪睡著了?！　∫挥X醒來，太陽老高。穆魚跳下床就找小鏡子，趿拉著鞋往樓頂跑。母親在攤放魚干?！芭苁裁?，趕死啊！”她說。穆魚沒理她，找到太陽的位置，拿出小鏡子就要照，發(fā)現(xiàn)石碼頭上的烏篷船不見了。他轉(zhuǎn)著腦袋找，像投降一樣舉著鏡子。然后慢慢蹲了下來?！　　耙淮笤缒闩軜琼斏习l(fā)什么呆？”母親說，見兒子沒動，又說，“說你呢，刷牙洗臉去！”　　穆魚看著母親，眼淚出來了。夜里他夢見和九果用鏡子和刀說話。九果在刀上寫了一行字照過來：你叫什么名字？穆魚就在鏡子上寫：我叫穆魚。你真叫九果嗎？照過去。很快九果在刀上說：是啊，就九果。他還聽到九果像鴨子一樣的笑聲。九果又說，他以后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了。穆魚又聽到自己的笑聲?！　　澳阍趺纯蘖?，兒子？”母親放下魚干，滿手魚腥味要給他擦眼淚，穆魚躲開了，找到一塊石子在樓板上寫：　　“九果呢？他們家的船不見了?！薄　∧赣H明白了，說：“打漁去了吧，沒走呢。你看他媽還在石碼頭上?！薄　№樦赣H手指的方向，穆魚看到那個女人倚著一棵槐樹坐在石碼頭上，正往嘴里塞槐花。他難為情地抹掉眼淚，下樓洗漱了。　　吃過飯他又來到樓頂。那女人依然歪著身子靠在槐樹上，兩腿張開，雙手耷拉在身邊。穆魚拿不定她是否睡著了，就用鏡子照她。光在她的頭發(fā)里走動，到了臉上，穆魚看到她用手抓了抓臉，胳膊又垂下來。她睡著了，一只鞋掉在腳邊。從石碼頭上經(jīng)過的人偶爾停下來看她，又走了。圍在那里長久不散的是花街上的孩子，都比穆魚小。一個男孩往她身上扔石子，完了跳到一邊笑。穆魚覺得這小家伙討厭，用鏡子照他。男孩被一道撲面而來的強光嚇壞了，趕緊逃跑。其他孩子也跟著跑。　　過了一會兒，裁縫店林婆婆的孫女秀瑯又小心地回來了。她離那女人兩步遠的地方停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東西扔到女人的腳邊。女人沒動靜。她又扔了一次，落到女人腿上，她醒了。秀瑯趕快跑，在遠處看她。那女人見到花紙包裹的東西很高興，一把抓住抱在懷里，然后對著秀瑯瞇起眼睛笑。秀瑯羞澀地跑開了?！　∧卖~在樓頂坐下來，等著她把糖塞到嘴里。五月里的陽光浩瀚無邊，漫長的時間過去了，那女人只翻來覆去地看那兩顆糖，就是不吃，弄得穆魚也沒耐心了?！　∫恢钡教柭浔M九果才回來。老羅坐在船頭抽煙，九果在船尾搖櫓。穆魚對著西天的紅霞晃動小鏡子，沒有光，失望地把它裝進了口袋。在槐樹底下坐了幾乎一天的女人迅速站起來，船還沒停穩(wěn)她就跳上去，老羅差點從馬扎上掉下來。女人來到船尾，手在九果面前張開，是那兩顆包著花紙的糖。　　……

編輯推薦

　　《2008年短篇小說》為“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中的一本。主要收錄了《鏡子與刀》、《末日的愛情》、《摸刀》、《嫌疑人》、《純潔》、《奇跡故事》、《混沌年代》、《柳葉撇》、《南方和槍》、《第四十三頁》、《眼歡喜》、《塞納河不結(jié)冰》、《黑白業(yè)》等二十一篇短篇小說。這些短篇小說顯示了作者豐富而細膩的生活。具有較高的文學性、藝術(shù)性和可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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