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格勒的圣母像

前言

　　小說背后的故事　　一九九五年，我收看了美國公共廣播公司一檔關于圣彼得堡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系列節(jié)目。第二天我在日記中寫道：“特別打動我的是一件事，那件事可以寫成短篇（若不是手頭的研究項目，甚至可以寫成長篇小說）。”納粹圍困列寧格勒的第一個冬天，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員工及其家屬——近兩千人——住在博物館的地下室里。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最初幾天里，他們整理打包并疏散了所有的藏品——共一百一十多萬件——但他們?nèi)园芽债嬁驋煸诓┪镳^的墻上，作為一種誓約：那些藝術品會回來的。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名員工，當時住在地下室的一名講解員，他帶領人們參觀空無一物的博物館。據(jù)說他將那些畫描述得細致人微，畫面幾乎呈現(xiàn)在參觀者眼前?！　∵@一情景深深吸引了我。但我是寫短篇小說的，就連我的那些短篇小說，通常也帶有詩歌的簡短特性，因此，想到要寫一部長篇小說那么大篇幅的東西，不由令我不寒而栗。更不要說是一部以一個我從未造訪過的國家、一段我?guī)缀跻粺o所知的動蕩歲月為背景的長篇小說。何況還得先學門外語，學點藝術史，我自知力所不逮，只得放棄這個念頭。我試圖把它寫成短篇，可是，其背景太廣大，小小的短篇難以涵蓋。于是擱筆。但我不時地回過去，重新開寫，寫上幾頁，把故事略微發(fā)展?！　∨c此同時，我祖母被診斷出患有早老性癡呆癥。一位頑強奮斗了整整一生的女人，在遲暮之年，開始回憶起青春歲月。她對我講述我聞所未聞的往事，不少故事開頭還頗為真實，逐漸地就隱隱呈現(xiàn)出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氛圍。（侄孫女喜歡的一枚精致黃玉掛飾大大升值，成為珍貴的傳家之寶，有時外人來須付費瞻仰。）我開始寫她的故事，沒多久，她就演變?yōu)橐粋€虛構的人物，一位從列寧格勒圍困中幸存下來的俄羅斯婦女。不經(jīng)意間，我們倆就又回到了二戰(zhàn)時期的愛爾米塔什博物館?！　　读袑幐窭盏氖ツ赶瘛返乃夭氖占皩懽魇抢脭?shù)學之余的幾個暑假完成的。那段時間里，我和丈夫，一位詩人，住在一個能俯瞰全城和湖景的溫馨小公寓里，但公寓不夠大，沒有工作室。于是，在與鄰居合用的沒有窗的洗衣房里，我們搭了個工作間，在垃圾桶和鍋爐之間擠了張書桌——也許與二戰(zhàn)時期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地下室有幾分類似，干衣機發(fā)著聲響，暖和肯定是要暖和多了。他上午工作，我下午工作。這部長篇寫得很慢，時斷時續(xù)，也沒有多少期待。早餐，散一大圈步，寫一兩頁，做飯，看一部片子。循環(huán)往復。

內(nèi)容概要

　　如吉光片羽，歲月侵蝕了瑪麗娜對日常生活的記憶。風燭殘年的俄羅斯裔老太太記不住新近發(fā)生的事件——長大成人的兒女的生活細節(jié)，孫女臨近的婚禮——而對過去的遙遠的記憶保留完好。那是她青春歲月中，有關飽受戰(zhàn)爭蹂躪的列寧格勒城的生動圖像?！　?941年秋天，愛爾米塔什博物館講解員瑪麗娜與其他員工一起，為了保護藏品，撤下了博物館展出的那些價值連城的藝術珍品。一個個空框架仍留在墻上——那些藝術品終將回來的標記。納粹德國空軍開始轟炸，為了不至于喪失理智，年輕的姑娘用記憶之筆將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一筆筆刻印在腦海中：裸體的女子，天使，還有安詳平靜的圣母像。她用這種種形象搭建了一座“記憶宮殿”，她心中屬于自己的愛爾米塔什博物館。她安憩其中，借以逃避恐懼、饑饉以及出沒不定的死神。那是埋葬在內(nèi)心深處的避難所，直到她再次尋求其庇護……

作者簡介

　　黛博拉·迪安，在紐約戲劇界從事舞臺演出近十年，后轉(zhuǎn)為寫作?，F(xiàn)定居華盛頓州西雅圖市，在大學教授文學與寫作課程。

章節(jié)摘錄

　　小說背后的故事　　一九九五年，我收看了美國公共廣播公司一檔關于圣彼得堡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系列節(jié)目。第二天我在日記中寫道：“特別打動我的是一件事，那件事可以寫成短篇（若不是手頭的研究項目，甚至可以寫成長篇小說）?！奔{粹圍困列寧格勒的第一個冬天，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員工及其家屬——近兩千人——住在博物館的地下室里。在戰(zhàn)爭爆發(fā)的最初幾天里，他們整理打包并疏散了所有的藏品——共一百一十多萬件——但他們?nèi)园芽债嬁驋煸诓┪镳^的墻上，作為一種誓約：那些藝術品會回來的。有個故事講的是一名員工，當時住在地下室的一名講解員，他帶領人們參觀空無一物的博物館。據(jù)說他將那些??描述得細致入微，畫面幾乎呈現(xiàn)在參觀者眼前。　　這一情景深深吸引了我。但我是寫短篇小說的，就連我的那些短篇小說，通常也帶有詩歌的簡短特性，因此，想到要寫一部長篇小說那么大篇幅的東西，不由令我不寒而栗。更不要說是一部以一個我從未造訪過的國家、一段我?guī)缀跻粺o所知的動蕩歲月為背景的長篇小說。何況還得先學門外語，學點藝術史，我自知力所不逮，只得放棄這個念頭。我試圖把它寫成短篇，可是，其背景太廣大，小小的短篇難以o?蓋。于是擱筆。但我不時地回過去，重新開寫，寫上幾頁，把故事略微發(fā)展。　　與此同時，我祖母被診斷出患有早老性癡呆癥。一位頑強奮斗了整整一生的女人，在遲暮之年，開始回憶起青春歲月。她對我講述我聞所未聞的往事，不少故事開頭還頗為真實，逐漸地就隱隱呈現(xiàn)出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氛圍。（侄孫女喜歡的一枚精致黃玉掛飾大大升值，成為珍貴的傳家之寶，有時外人來須付費瞻仰。）我開始寫她的故事，沒多久，她就演變?yōu)橐粋€虛構的人物，一位從列寧格勒圍困中幸存下來的俄羅斯婦女。不??意間，我們倆就又回到了二戰(zhàn)時期的愛爾米塔什博物館?！　　读袑幐窭盏氖ツ赶瘛返乃夭氖占皩懽魇抢脭?shù)學之余的幾個暑假完成的。那段時間里，我和丈夫，一位詩人，住在一個能俯瞰全城和湖景的溫馨小公寓里，但公寓不夠大，沒有工作室。于是，在與鄰居合用的沒有窗的洗衣房里，我們搭了個工作間，在垃圾桶和鍋爐之間擠了張書桌——也許與二戰(zhàn)時期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地下室有幾分類似，干衣機發(fā)著聲響，暖和肯定是要暖和多了。他上午工作，我下午工作。這部長篇寫得很慢，時斷時續(xù)，也沒有多少期待。早餐，散一大圈步，寫一兩頁，做飯，看一部片子。??環(huán)往復?！　《缃裎叶茫灰忻郎?，　　就有我悲傷的力量生存?！　　獊啔v山大?普希金　　1　　請往這邊走?，F(xiàn)在我們是在西班牙天窗廳。三個天窗廳是為展出那些大幅油??藏品而設計的。請看上面。高大的穹頂和飾帶就像一個結(jié)婚蛋糕，裝飾著精致的圖案、金線。光線照射在淺黃色的鑲木地板上，墻按照原先墻布的色調(diào)漆成丹紅色。精致的花瓶、立式枝形大燭臺以及用俄羅斯鑲嵌工藝制作的半寶石桌子裝點著每一個天窗廳?！　∥覀兊淖筮?，這兒，是一張鋪著白色厚桌布的桌子。三個西班牙農(nóng)夫在吃午飯。中間那人舉著酒瓶請我們喝酒。他們顯然自得其樂。午飯很簡單——一碟沙丁魚、一個石榴、一條面包——可也足夠了。是一整條面包，還是白面包，不是列寧格勒被圍困時期的那種面包，薄得像木片似的?！　〔┪镳^里的其他住戶每天只有三小塊面包的配給，大小、顏色都跟鵝卵石差不多。有時是凍僵的土豆，是從城邊的花園里挖出來的。圍城之前，奧伯利館長下令用大量亞麻籽油涂抹博物館的墻面。我們用亞麻籽油炸土豆片。后來，土豆和亞麻籽油都沒了，我們就用粘畫框的膠水做成糊凍吃。　　右邊那人，朝我們蹺著大拇指的，或許是畫家本人，迪戈?羅德里格斯?德?西爾瓦?伊?委拉斯開茲。這幅畫屬于他早期的塞維利亞時期，是一種叫做“小酒館場景”的畫。　　2　　就好像進入了一個二維世界，也許是進入了一冊書，她只存在于某一頁上。書頁翻過，前一頁上所有的一切都從視野消失。　　瑪麗娜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廚房水槽前，手里的平底鍋裝滿了水?？伤恢雷约阂墒裁?。是要刷鍋，還是剛裝滿水？真讓人困惑。有時她得費盡心思把生活中的一個個片段拼湊起來：桌臺上一罐打開的福爾杰斯咖啡，一盒雞蛋，隱隱的燒烤香味。早飯吃過沒有？她不記得了。嗯，覺得餓，還是飽？是餓，她想。泡沫蛋盒里那五個白生生的雞蛋簡直就是一種奇跡。她的舌尖幾乎能感受到蛋黃的絲柔。得了，她對自己說，吃吧。　　丈夫迪米特利端著用過的早飯碗碟走進廚房時，她又在煮雞蛋了?！　　澳阍诟墒裁茨?？”他問道?！　∷吹剿掷锏耐氲?，一只碗上還有蛋黃干了的痕跡，說明自己已經(jīng)吃過了，說不定吃了還不到十分鐘呢。　　“我還餓?！逼鋵嶐囸I感已經(jīng)消失了，可她還是這么說?！　〉厦滋乩畔峦氲瑥乃掷锝舆^鍋，也放在桌臺上。他干燥的嘴唇輕輕吻了吻她的后頸，把她帶出了廚房?！　　盎槎Y，”他提醒她說，“咱們得換衣服了。艾莉娜從酒店打電話來說她已經(jīng)出來了?！薄　　鞍蚰葋砹?？”　　“她昨天半夜到的，還記得嗎？”　　瑪麗娜不記得見過女兒，她確信這事自己不會忘記。　　“她人呢？”　　“她在機場過的夜。航班晚點了。”　　“她是來參加婚禮的？”　　“對?！薄　≈苣┯袌龌槎Y，可她想不起來新人是誰。迪米特利說她見過新人，他的話她自然信，可是……　　“哎，是誰結(jié)婚??？”她問道?！　　笆莿P蒂，安德烈的閨女，嫁給庫帕?！薄　P蒂是她的孫女，可庫帕又是誰呢？好像她應該知道這個名字?！　　霸蹅兪フQ節(jié)見過他，”迪米特利說，“幾個星期前在安德烈和諾琳的家里也見過。他個子高高的?！彼却撤N回憶起來的跡象，可一點也沒有，“那天你穿著那條有花的藍裙子，晚飯吃的是大麻哈魚。”他提示道。　　還是想不起來。她看到他眼中掠過一道絕望的神情。有時正是這種眼神向她暗示，她又忘事兒了。她從衣服開始回想。藍色的，一條藍底花裙。來了，裙子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是在佩尼百貨公司買的?！　　笆邱揆蓄I的?！彼靡獾卣f?！　　笆裁矗俊彼酒鹆嗣碱^?！　　澳菞l連衣裙，還有一串串的丁香花?！彼肫鹆艘铝系拇_切色調(diào)，是跟藍衣女郎穿的那條裙子同樣鮮艷的蛋青藍?！　⊥旭R斯?庚斯博羅。疏散時那幅??就是她捆扎的。她記得自己幫著把畫取出燙金畫框，再從繃架上卸下?！　∏治g她腦力的東西只除去了近期的記憶，那些尚未純熟的瞬間。遙遠的陳年往事都存留著，保存完好。六十多年前列寧格勒的一個個瞬間重新浮現(xiàn)，生動、完整，而且盤桓不去?！　≡趷蹱柮姿膊┪镳^，他們正在油??館打包捆扎。午夜已過，但天色還挺亮，不開燈也看得清。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底，在這朔北之地，太陽幾乎一直懸在地平線上。Belye nochi，這叫做白夜。她累得都沒感覺了，兩眼被鋸木屑和棉花刺得發(fā)癢。衣服多日沒換了，人多日沒睡了。要干的活兒太多了。每過十八或二十小時，她就溜到隔壁房間，在行軍床上稍稍躺一會兒。這不能算是睡覺，更像是時而消失一會兒，就像個關閉的開關。過了個把小時，開關又神秘地開啟，她就像機器人似的從行軍床上起身，回去干活兒?！　￠T窗全都敞開著，好亮堂些，可還是非常悶熱。飛機嗡嗡在響，可她聽到上面飛機飛過時，都感覺不到害怕了。才幾個晝夜，飛機就已??成為怪誕夢境的一部分，既真實又虛幻?！　⌒瞧谔焐衔纾聡瞬恍鴳?zhàn)。誰也沒料到這事，看來就連斯大林也沒有。誰也沒料到，只有奧伯利館長除外。不然怎么解釋電臺剛傳來德國人進攻的消息，就有了周密的疏散計劃？計劃單上，每一幅畫，每一件雕塑，博物館收藏的幾乎每一件藏品，都編了號，根據(jù)大小分門別類。更令人驚訝的是，木架和木箱從地下室取了出來，蓋子上都已做了相應的編號。長達數(shù)千米的包裝紙，堆成山的棉花和鋸木屑，為油??準備的卷軸，所有這些一下子都冒了出來，就跟預先準備好似的?！　∷筒┪镳^的另一位講解員塔瑪拉剛把庚斯博羅的那幅畫取出畫框。這幅畫她不怎么喜歡。畫中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女人，撲過粉的頭發(fā)裹卷著，可笑地高高堆起，上面扣著一頂古怪的羽飾帽。盡管如此，就在把??布放進油紙夾層時，瑪麗娜還是被取出畫框的畫中人那無所遮掩的眼神所打動。女郎的右手保護性地把藍色披肩à?在胸前。她的目光穿過觀眾，深色的眼眸凝滯著。一直令瑪麗娜覺得空虛的眼神突然顯得那么悲戚沉靜，似乎這個來自從前的統(tǒng)治階級的婦人能夠預見自己的命運將再度改變?！　‖旣惸葘λ斃f：“她看上去好像能預知未來似的。”　　“嗯？誰??？”迪米特利一頭霧水，他正站在臥室窗前，手里拿著一條藍色連衣裙，摸索著衣領?！　　八{衣女郎。那幅庚斯博羅的畫”　　“咱們最好趕緊換好衣服。艾莉娜就要到了?！薄　　霸蹅?nèi)ツ睦镅剑俊薄　　皠P蒂的婚禮?！薄　　皩Γ斎涣??！彼D(zhuǎn)身背對著迪米特利，開始在首飾盒里翻尋?；槎Y，那就得盛裝出席。她要戴母親的……那垂掛在耳朵上的東西。她眼前清楚地顯現(xiàn)出那樣東西，卻想不起那個字。她也沒找到那樣東西。她可以問迪米特利那東西哪去了，可她得先想出那個字。母親的……什么？是鑲有小小的紅寶石的金絲細工飾品。她想得出形狀，可想不出那個字，英文的、俄文的都想不出?！　∷雷约涸趺戳?，她可不傻。有什么東西在吞噬自己的記憶。她染上了流感（是去年冬天，還是前年冬天），差點就死了。她一向為自己從不生病而驕傲，連那個饑饉匱乏的冬天都挺過來了，可是她現(xiàn)在變得那么虛弱，站都站不住。迪米特利發(fā)現(xiàn)她倒在床腳邊。她整日整夜人事不省，整整一個星期，等她清醒過來，就完全成了另一個人?！　∷沁@么解釋的。還有另外一個解釋。等到迪米特利在烤爐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筆記本，他們就去看醫(yī)生，他問了她好多問題，就像是重新參加美術學院的考試，回答教授們提出的各種互不相關的問題。說出佛羅倫薩派主要??家的名字，他們的若干作品，包括年代和出處；今天幾號；講述濕壁畫創(chuàng)作的技術過程和材料；我講三樣東西，你重復給我聽：街道，香蕉，錘子；指出以下哪件作品是列寧格勒國家博物館的永久藏品，哪件是莫斯科美術館的永久藏品；我要你從一百倒數(shù)到七；你能再說一遍剛才我說的那三樣東西嗎？　　她成功通過了考試?？赡俏粦B(tài)度和藹可親的大夫一點也不為所動。他解釋說，她上了年紀，神志迷亂是因衰老而發(fā)生的變異，這很不幸，不過也很常見。醫(yī)生給了他倆一包資料，還有一疊處方，吩咐說，耐心加細心監(jiān)護就是最好的治療?！　∮袝r她會忘了關煤氣，因此只有他在身邊的時候她才燒東西，而且只是燒些水沏茶。就連那些拿手的菜她也常常給搞糟了，有時少加了一小懷面粉，有時又莫名其妙地多加了，于是她基本上就不做菜了。迪米特利把她干的家務活兒幾乎全都攬下了，不僅僅是做飯，還有購物、洗刷。有個姑娘來幫著清掃，可瑪麗娜受不了。她想和那姑娘一起做，至少給她沏懷茶，可姑娘堅持說，自己是雇來干活兒的，瑪麗娜應該休息?！澳托?，當一回王后，”姑娘懇求道，“活兒我來干?！爆旣惸冉忉屨f??都不該閑著無所事事，卻要別人來伺候?？墒遣还苡?。兩人最終達成了妥協(xié)，那姑娘同意讓她來撣塵。　　迪米特利把她的衣服攤在床上：寬松褲，針織衫，羊毛套衫?！　∷幌胝f他什么，心里卻覺得這么穿太隨意了。迪米特利從來不會穿衣搭配。要讓他自己穿的話，他會用褐色長褲配紅格子襯衫、黑皮鞋。她從來不直接給他配衣服，可是會委婉地提出建議，讓他換一根領帶，或者說她最喜歡他穿某一件襯衣。　　“我是不是該穿連衣裙？”她問道?！　　澳阆氪┑脑捒梢?，不過我覺得這么穿更舒服些。要坐好長時間的車?！薄　　澳窃蹅冊诨槎Y上可以換衣服嗎？”　　“婚禮是在明天。今天，咱們是去島上。今晚宴請庫帕家里的人。”　　“明白了。”她根本就不明白，可不想再說什么了?！　　皝?，親愛的，舉起手來?！彼f。她舉起雙手，他把她的睡袍拉過頭脫下。探出頭來時，她在壁櫥門的鏡子上看到了一個裸露的身體。真是令人震驚，這具枯萎衰老的軀殼。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不去看，但每次看，盡管似曾相識，自己所見到的形象卻分明不是自己的。這是她記憶中的那個身體，皮膚上的斑斑點點，蒼白的魚皮色，幾乎是半透明的。手臂、膝蓋處的皮膚松松垮垮地懸著，乳房松弛干癟。腹部鼓鼓地前挺著。這就像自己在列寧格勒被圍第一個冬天時的身體。是這樣。當然，有點不一樣。比如說，現(xiàn)在顯得更柔和一些，骨骼不再那么輪廓分明。但眼前這個身體就像當年那個身體同樣陌生，也同樣執(zhí)拗，以同樣的冷漠違抗自己的意志，就好像這身體真的不屬于自己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腳伸進迪米特利為她提著的內(nèi)褲里。他拿起胸罩，她托著乳房，套進乳罩。她感覺得到他僵硬的手指在自己背上摸索著，努力想把鉤子扣進鉤眼。　　她想起來，自己可能已經(jīng)跟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一位大媽安婭那時差不多老了。愛爾米塔什博物館的員工中有一批老大媽，大多是展廳管理人員，負責照看油畫，不讓參觀者觸摸展品。安婭上了年紀。這位老大媽還記得亞歷山大二世遇刺的那天，會跟瑪麗娜講皇后在冬宮舉辦的舞會上的精彩故事。安婭是資本主義舊時代的遺老，在瑪麗娜看來，那個時代就像古希臘那么古老。這會兒想來，她意識到那只不過是自己出生三四十年前發(fā)生的事，其實并不怎么遙遠?！　　皝啔v山大二世是什么時候遇刺的？”　　“嗯，是……不知道，瑪麗娜?！彼牫稣煞虻目跉庥悬c煩躁。他還在鼓搗那胸罩?！皠e胡思亂想了?！薄　　般^子不用全扣上的?！彼f。　　“都快扣好了。”他的臉仍掩在她身后，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她也不用看。他這么聚精會神的時候，總是咬著自己的下唇?！　　霸蹅兾顼埑允裁矗俊彼p松愉快地問?！　　鞍蚰葋斫釉蹅?，隨后我們開車去阿納科爾特斯。或許我們會在渡船上吃些什么。”　　“好的，知道了，”她撒了謊，“不過咱們可以做些三明治帶著?！薄　∷靡獾嘏镜囊宦暲艘幌滦卣謳ё?，直起腰，身后鏡子里現(xiàn)出了他的身影。他同樣也面目全非，她那年輕俊朗的丈夫變成了眼前的白發(fā)老人。他的臉仿佛融化了一般，眼睛下面是松弛的皮膚，原本結(jié)實的下巴松松地下垂著，耳朵長長的就像狗耳朵。　　“好了，接下來穿哪件？上衣。把手舉起來，老婆?！彼俅闻e起雙臂，兩人全都不見了?！　?　　現(xiàn)在我們是在法國藝術廳。展廳精巧細膩，如清風般爽心怡人。淺灰色的墻，新古典主義風格的拱頂，連接處呈穹狀弧線，鑲在木地板上的環(huán)環(huán)相連的圓形、弧形圖案，像是在跳小步舞。這邊長墻上是一位身穿華麗的重緞長裙的年輕姑娘。在暗處，一半身體掩在門后的，是她的小伙子，他正在吻她的臉頰。她沒有望著我們，而是像一頭警覺的小鹿，留神傾聽著，知道隔壁房間的那些女眷隨時會來打攪。姑娘擺出隨時準備逃走的姿態(tài)，身體的線條頎長柔美，從甜蜜的親吻開始，展向張開的手臂，延伸至圍巾的透明褶皺之中?！　「ダ昙{爾把這幅畫題為《偷吻》，但小伙子偷到的并不是實物，被偷去的是她被叫走之前的那個瞬間?！　　?/pre>



媒體關注與評論
　　《列寧格勒的圣母像》獲2007年紐約時報圖書獎之新銳小說作家獎。、　　簡潔、優(yōu)雅的語言，噴薄而出的情感，加上對事情真相清晰的還原，使得作者的處女作在所有的圖書館里都獲得了應有的地位?！　　秷D書館》（LibraryJournal）　　作者迪安熟稔地把主人公在蘇聯(lián)和現(xiàn)居住地太平洋西北部之間的記憶來回切換，第一次給讀者呈現(xiàn)了記憶的威力帶來的巨大震撼。盡管風燭殘年的瑪麗娜的記憶已經(jīng)不太牢固，但是作者還是完美地向我們描述了魯賓斯、拉斐爾的畫作。　　——《推薦書目》（Booklist）　　在她的處女作中，作者毫不費力地把主人公瑪麗娜的過去和現(xiàn)在鮮活地結(jié)合在一起……記憶承載著希望·但是我們必須竭盡所能去挽留它，這種沖突讓這個故事顯得異常完滿?！　　冻霭嫒酥芸罚≒ublishers Week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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