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煙塵

前言

　　我的散文和隨筆，已經(jīng)匯集出版的，只有四種，就是《垂釣于時間之河》、《書時光》、《空杯》和《開花般的瞻望》。其中《垂釣》一書，收錄自1991至2000這十年間的作品，后面三本，按讀書隨筆、散文和小品分類編成，寫作時間大體一致，是在2000至2007年間。1991年前的文字，數(shù)量很多，內(nèi)容雜亂，尚無余興去整理。大學(xué)時代刻意雕琢，寫過一些散文和散文詩，包括模擬西方“現(xiàn)代派”的不加標(biāo)點的散文詩，原稿寫在帶格的紙上，沒有復(fù)印，不知尚在人世否。以后若起思舊之情，翻檢少作，可以拿來消磨時光。1991年至2007年間，未編入書中的也很多，需要修改潤色。也有未完成的，如《讀全唐詩札記》之類。還有一些，記在卡片上，還未打字存入電腦。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1月出《垂釣》修訂版時，我乘機在積存的舊稿中選出一些，換下原版中若干不太滿意的文章。2007年后所作，則另有編集，不久或?qū)⒚媸?。　　作品分類似為編輯所?xí)慣，而我則一向頭疼。過去常用的散文隨筆二分法，主要也是為了出版方便。我寫作隨意，有話即說，不太顧及敘說的體裁。思維方式又是閑散慣了的，騰挪轉(zhuǎn)折無跡可尋。散文中免不了談書，而談書的文字常有相當(dāng)篇幅的閑筆，甚或在論說時轉(zhuǎn)入往事的追懷。老版《垂釣》中曾有一篇《我們時代的生活》，副題是《擬偵探小說的雜感》，以改寫的偵探故事，作感世諷世的雜文，可見我這方面的隨便。《舊茶》是我寫過的最長的一篇散文，收入《空杯》時因為排版的關(guān)系，被當(dāng)做一組文章。因此有人質(zhì)疑，某些篇章叢殘小語，沒頭沒尾，不知所云。其實這帶標(biāo)題的十五小節(jié)屬于一篇文章，不是單獨的十五篇。其中有意加入了書信、詩和詩注、翻譯的微型小說以及夢和寓言，是想嘗試一種寫法，希望表達(dá)得更自由，更貼切。初稿三萬字，后來刪去多節(jié)。刪去的部分，有的擴充為另外的文章，有的則輾轉(zhuǎn)丟失了。這次收入，文字上作了少許修改。　　作者看自己的文章，偏頗難免。用力甚多的，可能顯得笨拙；寄托遙深的，未必能打動他人；信筆一揮的，或能天然風(fēng)趣；擺好姿勢預(yù)備大顯身手的，結(jié)果自暴己短。我個人的經(jīng)驗是，一個題目，哪怕已胸有成竹，下筆時的情緒和精力狀態(tài)，會影響思路。那些看起來神采飛揚的片段，全拜一時靈感之賜。文章之好壞，何能由人？甚至連寫多長，寫成什么樣子，事前也未必預(yù)料得到。比如《錯誤》一文，原是打算給某家雜志做專欄短文的，該是八九百字的規(guī)模。但一寫，就寫成好幾千字。又有幾次，找到很好的題目，內(nèi)容積累多年，當(dāng)有可觀，然而勉力寫出，卻不堪卒讀，至今仍塞在不知哪個紙箱的角落。理想的寫作是愉快的寫作，沒有雜念的寫作，那時世界整個在你眼前，江山盈目，云煙滿紙，需要什么，拈來就是。然而人生多艱，世事不定，欲求時間的自由，處境的舒適，身心的完全放松，卻十分艱難。　　張輝先生盛情，執(zhí)意要為我印一本選集。如果不是他，我可能還會再等兩年，才會有此念頭。畢竟作品不多，所謂選，余地也就有限。好在我過去所出的每一本書，差不多已經(jīng)是選集——自己看不過去的文字，是不會拿出來的，總是在淘汰。我沒有很多才氣橫溢的作家常有的自信，以為自己寫的每個字都是珠璣。相反，我知道自己的局限。文章由天不由人，播種不一定有收獲。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選在這里的文字，分為五輯。第一部分是比較抒情的散文，第二部分和讀書有關(guān)，但《書時光》中較長的讀書筆記，沒有選錄，改取幾篇比較感性的，包括我為翻譯的《殯葬人手記》所寫的序言。第三部分偏重紀(jì)事和回憶，也有幻想的申述?！堕_花般的瞻望》中的兩百篇短文，絕大多數(shù)作于二00六年，因篇幅特別短小，不像前三個部分，是各本書打散，按照年代羅列，而是選出若干篇，單獨編為第四卷。最后收入的《十寓言》，曾發(fā)表于《天涯》雜志2006年第2期，大約是此前一年或兩年寫的，未收入已出或?qū)⒊龅募印Ｍ陡鍟r略有刪節(jié)，現(xiàn)在補齊了。我一直希望寫一本《寓言和傳奇》，可惜幾年過去，還只寥寥數(shù)篇?！　∫粋€人寫作數(shù)十年，如能留下一冊十幾萬文字，一百年后還有人讀，乃是莫大的幸運。如果有人因為這十幾萬文字而生發(fā)通讀的愿望，則是幸運中的幸運。這么說，僅是就散文而論，小說的情形不同。選集需要他人的“圣裁”，自選大約是靠不住的，除了從中窺知一點作者本人的好惡。好在我們的路還長，將來從十種或二十種集子中挑出同樣數(shù)量的文字，質(zhì)量肯定會更好?！对娖贰芬x混之言論潘岳和陸機：“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揀金，往往見寶。”事實上，無處不佳的作者是不會有的，杜詩總體質(zhì)量極高，那是因為刪汰之嚴(yán)，比如早期作品，留存者百中無一。做到像陸機那樣，克以涓埃報讀者盛情，也就等于韓愈夢吞丹篆了?！　?011年10月25日

內(nèi)容概要

　　《夢境煙塵：張宗子自選集》是旅美華人作家張宗子的散文作品自選集。“選在這里的文字，分為五輯。第一部分是比較抒情的散文。第二部分和讀書有關(guān)，但《書時光》中較長的讀書筆記，沒有選錄，改取幾篇比較感性的，包括我翻譯的《殯葬人手記》的序言。第三部分偏重紀(jì)事和回憶，也有幻想的申述?！堕_花般的瞻望》中的兩百篇短文，絕大多數(shù)作于2006年，因篇幅異常，不像前三個部分，是各本書打散，按照寫作年代羅列，單獨編為第四卷。最后收入的《十寓言》，曾刊登于海南《天涯》雜志2006年第2期，大約是此前一年或兩年寫的，未收入已出或?qū)⒊龅募?。我一直希望寫出一本《寓言和傳奇》，可惜幾年過去，還只寥寥數(shù)篇?！?/pre>


作者簡介
　　張宗子，河南光山人，1983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在中央電視臺工作五年。1988年秋自費赴美留學(xué)，入紐約市立大學(xué)城市學(xué)院英語系研究生院研讀英美文學(xué)。在報社從事編譯、編輯和撰稿工作。業(yè)余寫作，以散文隨筆為主，偶有詩歌和翻譯作品發(fā)表。出版有散文集《垂釣于時間之河》（2004年，百花文藝出版社），譯作《殯葬人手記》（2006，新星出版社），散文集《空杯》（2007年，新星出版社），隨筆讀書集《書時光》（2007年，三聯(lián)書店），散文詩和小品集《開花般的瞻望》（200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修訂版《垂釣于時間之河》（2011年，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隨筆讀書集《不存在的貝克特》（2012年，安徽教育出版社）等。


書籍目錄
卷一長城和廣場算命舊茶偶然一夢時間與花北京的餛飩地鐵、風(fēng)雪和城市“一斤染”的悲哀垂釣于時間之河菊花之墻最后的十一月將進(jìn)酒風(fēng)景中的樹一杯茶卷二女歌手和作家秋山圖高更的自畫像愛情女神告別天空蘇軾的黃州寒食兩個人的死亡鏡中骷髏和巫婆的眼睛午夜的星塵夢影《柳南隨筆》中的錢謙益墓園和詩人楚狂接輿月光下的天堂之門《空杯》序卷三紐約郊區(qū)的葬禮錯誤夢雨吃石榴從前的東西畫家老汪蚊子庭院家關(guān)于紐約的幾個片斷一辣解千愁滿目山河卷四暖洋洋的德彪西夢槐小糊涂仙夏夜浪跡天涯車站獲救的魚貓花與書沉悶春天的聯(lián)合國看鏡有感愉悅的香艷生命的過程此心安處我現(xiàn)在懷念的世界和個人懷夢草納涼輪回窗外……卷五十寓言


章節(jié)摘錄
　　長城和廣場　　一、長城　　下令修筑幾乎無窮無盡的中國長城的人，就是中國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也正是他，降旨把所有的先代典籍付之一炬。這兩相偉業(yè)，一個是用以防御蠻夷民族的萬里高墻，一個是對歷史亦即過去的無情毀滅，竟然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被認(rèn)為最足以顯示其矛盾性格，這一事實毫無理由地使我滿足，同時也令我迷惑?！　。L。博爾赫斯　　想到長城，不能不想到長城時代的中國。在一些西方人的心目中，建造長城和剛剛擁有長城時的中國，是一段最值得詮釋的歷史。這些詮釋多少帶有神話的意味，甚或因為無知而愈顯美麗和神奇。這很符合他們善思辨的天性，和歷史只有在作為寓言時才更具有意義的觀念。　　卡夫卡描述的大秦帝國，因為幅員過于廣大，中樞的命令往往需要幾個月或幾年方可送達(dá)遙遠(yuǎn)的邊陲，或者根本就無法送達(dá)。而皇帝獲得的地方情報，也都是陳年舊事。他即位十年后，隨手打開一封臣屬小邦的加急國書，發(fā)現(xiàn)那是對他父親不幸駕崩的唁文。這還不足為奇。當(dāng)最后一個新郡著手實施他焚書的律令時，漢家的天子已決定獨尊儒術(shù)了?！　∨腔苍跁拿詫m里的博爾赫斯認(rèn)為，始皇帝的焚書是要實現(xiàn)一個宏愿：過去的歷史必須消滅，他要成為歷史的開端，在他之前沒有歷史。不過博爾赫斯也假設(shè)，母親的淫蕩使秦始皇難以承受羞辱，他焚毀一切歷史的記錄，是想借此掩飾他對母親那段穢史的遺棄?！　≈劣陂L城，博爾赫斯說，它本身也許并不重要，始皇帝只是以此來懲罰那些厚古薄今之徒。萬里長城正像古代本身一樣龐大而無用，與其讓他們浸淫于汗漫的歷代經(jīng)典，不如讓他們從事修筑長城這一同樣無意義的工程?！　￠L城注定是要受到詛咒的。但詛咒者顯然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長城正是他們親手完成的。為了燒出方厚不裂的青磚，為了克服翻山越嶺的運輸困難，為了設(shè)計出最直接的延伸路線，為了每一個烽火臺和關(guān)隘，他們耗干了本來會用于“皓首窮一經(jīng)”的智慧。詛咒固然可以發(fā)泄一時的憤怒，更不妨舌底翻出一個孟姜女來哭倒長城八百里。然而裹在臭魚堆里的秦始皇，早把長城忘到金銅仙人指向的碧霞宮外去了。他有的是更堅實的回憶。長城只是他的一場小小游戲。從高高在上的御輦上，俯瞰平時萬般傲慢的儒士們?yōu)檫@虛幻的工程歷盡喜怒哀樂，他覺得好笑。他覺得他們正如被鎖在鏈上的群猴，雖然漂亮的筋斗會博得掌聲和恩賜，暫時滿足了一點虛榮，因此錯誤地認(rèn)為所謂羞辱不過是固執(zhí)和偏激之心的臆想，更因此安于現(xiàn)實并企圖加以粉飾，但終究是在他人的玩弄之中?！　】墒菍τ谒麄儯L城乃是唯一的事業(yè)。沒有長城，他們就會喪失在歷史中的存在。這個可詛咒的奇跡是他們自己的創(chuàng)造，沒有哪個創(chuàng)造者愿意抹殺自己的杰作，從而否定自己的勞動，更何況他們沒有機會從頭再來?！　淼耐纯嗍撬麄兊淖宰?。愛上長城并不難，因為如果客觀地評判，長城完全稱得上是一相曠世偉業(yè)。在它面前，殷商的宮闕，兩周的池館，全都黯然失色了。建造長城的人完全可以為長城驕傲，問題在于他們一旦傷損便難以愈合的自尊。千百年來，自尊已成為他們生命的價值，成為他們掩飾軟弱的面具，成為他們茍且偷生的信念，他們接受或拒絕一種事物，皆以自尊為準(zhǔn)則。長城固然偉大，卻不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是他們屈服于權(quán)力的結(jié)果。枷鎖之下，自尊何在？創(chuàng)造成了奴役，事業(yè)成了恥辱。　　這場沖突并非不可以解決。有時候，自尊是一點點暗示便可滿足的。萬乘之尊的始皇帝，哪怕只說一個“請”字呢，連握發(fā)吐脯都不須，長城不就成了雙方合作的美好結(jié)晶嗎？過去的一切盡可原諒，死者已矣，墳典塵灰，長城可以代替這一切。新月下的長城，蒼翠如碧玉，明凈如水晶，溫潤如琥珀，堅固如金剛，柔婉如匹練，光滑如琉璃，清純?nèi)缣幾?，?dāng)?shù)闷鹨磺匈澝?，值得歌之詠之舞之蹈之?！　∥蚁?，如果不是中道崩殂，秦始皇也許會一紙詔令，恢復(fù)他們的儒士身份，取消過去加給他們的罪名。對于不幸地被坑、被絞、被斬、被烹、被梟首、被棄市、被五馬分尸的死者，微微表示些體恤之意。這對于皇帝來說簡直算不上什么，相比之下，他是更大度一些，生殺予奪，本來就是他的天賦權(quán)力。況且在長城之事上，他向無與人爭勝之心，長城只是他一場小小的游戲罷了，怎么能和他當(dāng)年決浮云、掃六合、書同文、車通軌的千秋勛業(yè)相比呢！　　然而這么一來，長城的歷史形象就完全變了。它會被說成是一個升平時代君明臣賢、上下同心的標(biāo)志。批麻戴孝的孟姜女仍會出現(xiàn)在舞臺上，不過這一次，她是為繼承先夫遺志，誓為長城添磚加瓦來的。　　二、廣場　　我從來不在夜里去俯瞰廣場，為此我得拿出毅力在每一次室內(nèi)踱步時不走到窗前。新?lián)Q的窗簾很厚，很舊，而且不再有任何花鳥或帆船的圖案。它是藍(lán)色的，正是我們這個季節(jié)的顏色，因此沒有理由埋怨它單調(diào)。對于廣場，我了解得太多，如果你不見笑，我甚至?xí)f我對它曾經(jīng)有過歷史性的沉思（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在說臟話，在某個時期它是紳士們的忌口，而我早已聲名狼藉，不再也沒必要計較什么了），有過想象和考證，以及由這個矛盾體生出的對結(jié)局的假設(shè)。我熟悉廣場的每一塊被腳步磨光的石板（因壞損而被更換的不算），每一棟裝飾性建筑物上的雕紋（因意義模糊而被重新定義的不算），知道在不同角度的日光照射下，廣場上的一切靜物和動物會投下什么樣的影子。我曾經(jīng)從一連幾天的投影中看出一個連續(xù)的故事，但我不敢相信（我的神經(jīng)衰弱和善于臆想是眾所周知的）。　　長夜漫漫。與廣場隔絕的房間，出奇的小，因此鏡子顯得大而畸形。我的踱步依然很持久，而且難得地保持著它的不帶功利性?？墒怯腥苏f我這是離魂，唐朝這樣的案例已有多起，算不得神秘，說我真正的靈魂已到了千山萬水之外。譬如說紐約，那個有點喧鬧而且有時喜歡復(fù)制城市的美國小島?！　∫粋€島足夠讓人想象了，一個人也是如此，何況還有我們常訥訥地不能出口的——歷史?！　∥也辉甘褂锰迤娴谋扔?，這會加重我的囈語癥?？墒嵌嗄昵拔掖髦鷻C聽到（或自以為聽到了）某個消息時，我淚流滿臉。此后幾天，我在陽光燦爛的街頭公園呆坐過久而變成了一團陰影。有人把槐樹在那個盛夏毫無理由的落葉歸罪于我，純粹出于無知?！　＄R子還在和我玩名詞的游戲，在這個迷宮里我陷得太深，邏輯思維和百科全書早已失去了憑借作用。我孤軍奮戰(zhàn)。　　這就像在沙漠里（如此陳腐的比喻既是我的初衷，也是我的想象力在事實面前不可避免地退化的標(biāo)志），唯一的一壺水是用來澆灌靈根仙苗（一棵草而已，不是什么哲學(xué)或主義）呢，還是解我自己的渴？　　選擇會破壞已有的平衡，盡管離死還有很長的路。　　我坐下來寫信。我說，在最需要你的時候，你總是不辭而別。你拋家傍路并無理由，僅僅是好奇，甚至是賭氣。你是那棵把自己的根拔出來以圖飛行的橡樹。你尋找一個叫橡樹園的地方。可是你不喜歡街，你擔(dān)心在所有街的盡頭或中斷之處，會出現(xiàn)一個叫廣場的東西。　　廣場就是空白?！　∧苡锌瞻资墙腥酥舷㈦y忍的么？　　孩子們在讀書。根據(jù)書（還有老師們善意的解釋），他們知道，當(dāng)黃鸝的糞便灑在西湖邊上的楊柳葉上的時候，就是春天了。春天照例還有黑衣的燕子來偵察人家的生計。在春天開的花都是春花，石榴和蓮不在其列。有個孩子想，當(dāng)一只狐貍站在月光下，透明（也沁涼）得像一塊冰時，這是什么季節(jié)？他沒有發(fā)問，因為老師早已講過——　　所有未被歸類的狐貍，都是虛構(gòu)！　　我在日記中（或自以為在日記中）寫道：這個故事的目的，是教人不再歧視現(xiàn)實，同時也警告我們，把什么事與時間聯(lián)系起來都是錯誤，因為我們不可能承受時間。在這個意義上，時間也還是人類的虛構(gòu)?！　〔贿^，如果時間在事件的解釋中扮演了一定角色，那么，我們假設(shè)時間的存在，并不違背理性的法則?！　∥矣窒肫鹬钦呤サ渲械母裱裕ㄗg自阿拉伯文或某種失傳的歐洲文字）：沒有鳥的天空在尋找鳥兒?！　∧敲?，鳥是可以獨立于天空之外的了。　　在白晝，甚至在與夜晚比鄰的晨與昏，廣場都實實在在，了無神秘。擺了許多花的廣場，是不是可以叫鮮花廣場？　　它也可以被稱作其他廣場，如果你那里曾存在過或一直存在著別的顏色和芬芳的話。對于我，叫它鮮花廣場已足夠，我不需要聲音，鮮花也不可能像人那樣會突如其來，甚至無緣無故地大笑一聲或哭喊一聲?！　≡诎滋?，我從不杞人憂天似地考慮夜晚的將臨。我把晝與夜劃分得很絕對。這個廣場成了我存在的標(biāo)志。這是我歸家的必由之路。　　這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廣場了，奇怪的是它那么小?？磥砦覍^去的記憶是必須忘懷了，因為它是那么不可靠。我仿佛記得曾有千軍萬馬在這里肅立，無處落腳的麻雀因企圖飛越而累死。我還記得雪夜伴人散步，走過廣場的對角線明顯地使我們衰老了，那簡直是一場遠(yuǎn)征??！　　這一切是否真實？那個素以廣博著稱的旅行家，為何只以只言片語描述廣場呢？　　他是王朝的夢想者。和皇帝度過的那些傍晚留給了他太多的幻想。　　而他只是一個簡單的人，一個偶爾對神話有興趣的盲人。　　我想象中的俯瞰被藍(lán)色的窗簾隔絕了。（不要相信，不要，這是瘋狂地想成為寓言的囈語?。　。ㄒ驗樵诖巴?，并沒有所謂的廣場；因為在房子里，并沒有窗戶；因為在島上，并沒有房子。你的島在夏日的某一天，暮雨將至，群鳥急飛，你獨立樹下，凝望一片紅色在雨水中暈染開來，像碩大的花在盛開，你已無所謂歷史和非歷史了。）　?。?991年8月9日）　　算命　　記得那是剛參加工作不久時的事，一個人孤身在北京，“前途無量”的同時，時常覺得迷茫。路太寬廣了，反而無所適從，未知數(shù)太多，不免充滿遐想。這是一種很自信、很幸福的焦慮，相信在未來的漫長歲月里，一切奇跡都能發(fā)生，而且不偏不倚，就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年長的同事毫不掩飾對我們這些剛走出校門的年輕人羨慕。對他們來說，人生差不多就這樣定了，哪怕混得再好，還是不夠好，還可以更好，而好到什么地步是個夠，永遠(yuǎn)說不清。我們一無所有，連姿勢都沒擺好，在他們眼里，卻正是最完美的位置，因為所有可能性都在，都還沒被選擇或拒絕?！　×奶斓臅r候，我們互相羨慕。他們?yōu)闊o可好奇而沮喪，我們?yōu)樘嗪闷娑募薄Ｒ晃灰幌蛱貏e照顧我的同事，找了個周六下午，帶我去她朋友那里看手相?！　　安皇羌敝胫缹淼募彝?、工作、事業(yè)嗎？讓她跟你說。”　　同事的朋友也是位女士，在出版社做編輯。她看相純?yōu)橄?，只在朋友圈子里玩，惟其如此，名氣越大，大家都覺得她純正，不是江湖騙子能比的。雖是業(yè)余，據(jù)說曾受業(yè)于名師，何況還是個文化人?！　∵M(jìn)了她的辦公室，略事寒暄，她便讓我在桌子對面坐下，讓領(lǐng)我來的朋友到隔壁閱覽室看雜志，然后握著我的手，一條條，一款款，不歇氣地談了近兩個小時，說出很多叫我悚然動容的話。其中一項告誡是：個人問題上務(wù)必慎重再慎重，老婆一定要一輩子死心塌地地對你好。為什么呢？因為我到了晚年，很可能極為孤獨，身邊無人相伴和照顧，后果不堪設(shè)想，嚴(yán)重了，也許會發(fā)瘋?！　∥夷菚r不過二十出頭，老年對我來說實在太遙遠(yuǎn)了，但她那不容置疑、又似悲天憫人的神氣，卻真的把我嚇住了，我不由得想到安定醫(yī)院，想到那將是我的歸宿，呼吸都急促起來?！　∷又f，我不善交際，故不宜從事與人合作的工作，將來發(fā)展，總是在個人事業(yè)如創(chuàng)作或研究上。她直言當(dāng)下的工作（拍電視）并不適合我，因此不久將有大變?！　∵@些她都說得沒錯，但我不認(rèn)為是算出來的，人的性情如何，那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何況我既不善于隱藏，也無意隱藏?！　〖热皇强词窒啵?dāng)然得講點較玄的。于是她說，在我三十五歲之前，定有貴人相助。這個貴人，也許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認(rèn)識，也許尚未現(xiàn)身，但無論如何，保持良好關(guān)系最為重要。又特地提醒我，如今關(guān)系最密切的人中，有一位千萬要注意，如若反目成仇，將是今后的大患。此話頓時讓我心跳加快，因為她的神色既嚴(yán)肅，又神秘，而且非常真誠。以后幾天，腦子里硬是放不下這件事，把認(rèn)識的人來回梳理了好幾遍，想揪出那個貴人和可能的死敵?！　〔坏絻赡辏夜蝗チ思~約，她的話還真應(yīng)驗了?？墒琴F人呢？大概時機還不到吧。仇人呢？我既然走了，卻如何反目？　　在紐約唐人街和蘇荷的交界處，也曾遇到一個小店主，一位態(tài)度親切的中年女士，我進(jìn)她店里找古錢，交談沒幾句，她就驚嘆我命好，說難得看到這樣好的命相，不久就要大發(fā)的。原因很簡單，富貴之命，還有大貴人相助。她說要為我占一卦，桌上翻一翻，卦書不在，只好表示遺憾，讓我下次再來。　　要吸引人，說將來的富貴，不如警告當(dāng)下的災(zāi)難。女店主雖然熱心，我卻沒當(dāng)回事?！　≌f到底，貴人我是不信的，就算真有也不感興趣。我更愿意隨時遇上一個有意思的人，一個有緣分做朋友的人，甚至再奢侈點，一個終生相知的人。相知的人，哪怕遠(yuǎn)在天邊，多年見不上一面，想到有這么一個人，心中有你，掛念你，替你擔(dān)憂，盼你高興，你覺得不孤獨?！　∷忝姆ㄩT很多，看手相算是最簡單的一種吧。面相和八字，相對深一些。起碼的一點，臉上可琢磨的地方比掌上多了去了。拆字近乎游戲，一些詩人也喜歡搞這一套，如“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最初的松枝，已經(jīng)橫過太陽的圓面”（龐德拆“春”字）。大學(xué)里和同學(xué)玩這個游戲，記得我造的句子是：夢，林中的黃昏。但像“一”為“生之尾，死之頭”之類，就不能不佩服它說法的巧妙。　　老一輩的中文系教授，據(jù)說多會卜卦。我略知卜卦的方法，便是在高亨教授的《周易古經(jīng)今注》里。北宋的幾位理學(xué)大師，也都是玩易經(jīng)的高手，《梅花易數(shù)》至今還是相師們的囊中法寶。諸般算命方法中，獨有這易數(shù)一門，始終不敢輕言臧否?！　∈窒嗉纫呀疫^秘，以后的際遇，則和面相有關(guān)?！　∫粴q多兩歲時，抱我的小姨媽失手把我掉在地上，腦門正中永久留下一個疤。北京的姥姥，一個年過九旬、神智仍十分清楚，且有一套自然養(yǎng)生之道的可敬老人，一見面就連聲惋惜我的“破相”，說好端端的一副“大富大貴”之相，生生叫這傷疤給毀了。姥姥不是相士，她經(jīng)的事多，熟知舊時的諸般講究。她還說，我是走眉毛運的，發(fā)達(dá)該中年以后了?！　≌f我腦門破相的，不止姥姥一人。我想，假如不破相，我能豪闊到什么程度？當(dāng)個排行榜上的富翁，當(dāng)個局長、部長？想一想，似乎并不合心意。我還有個秘密，這些善心的相士們不知道，知道了他們又該如何說？小時候去鄉(xiāng)下，嘴饞，跟著人去挖荸薺，俯身在泥里去撿，被表姐在頭頂挖了一鋤頭。幸好她力氣小，頭頂只是破了一塊皮，至今疤痕猶在，由于細(xì)小，被頭發(fā)覆蓋住了，尋?？床怀鰜?。這算不算更大的破相呢？　　兩次破相都在最當(dāng)緊的部位，什么樣的福氣經(jīng)得起這么糟蹋？可是我小半輩子過去了，老天固然沒怎么恩寵我，但也待我不薄。他讓我堂堂正正做一個人，做得還挺神氣，還挺自負(fù)，愿意聰明的時候足夠聰明，三三兩兩的領(lǐng)域，自以為可追攀古人。破后的命猶得如此，未破之時，說出來不是要嚇壞人嗎？　　命運這東西，周作人說得最透徹：“我說命，這就是個人的先天質(zhì)地，今云遺傳。我說運，是后天的影響，今云環(huán)境。兩者相乘的結(jié)果就是數(shù)?！币来苏f來，命是不能選擇的，人有智力與性情的不同，更有家庭和環(huán)境的差異，我們無法否認(rèn)。鐘鳴鼎食之家的孩子，生來便擁有的是一個農(nóng)家子弟一輩子未必奮斗得來。至于運，則自己可以掌握一部分。我說一部分，不是否定人的主觀能動性，而是由于起決定作用的，常常還有機緣，或曰運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算命，其實是算運?！　∈郎现?，即便是如假包換的真理，信它也該有個程度，不能一竿子插到底。所留的那點余地，是懷疑也好，是靜觀其變也罷，總之要給自己的主觀能動一定的百分比。人之所以為人，而非任何事物的附庸，就在這個百分比，哪怕這百分比只有百分之一。對真理尚且如此，何況算命！我看算命，主要還是覺得它有趣，就像在任何場合遇到的漂亮女人，明知她一言一笑，并非青眼相加，你也從沒奢望從她那里獲得什么，但近其身，聞其聲，忍不住還是興奮激動，這算是人類無處而不尋求快感的本能吧。但一旦陷于迷信，不僅可笑，更是可悲?！　∮讜r曾見親戚家院子里種了葡萄，枝葉茂密，頗有氣象，據(jù)說還是多方求來的名種。親戚體弱，長年患病，聽江湖術(shù)士之言，說葡萄多蔭，容易藏鬼，立即砍了。但親戚后來病重，仍是早早過世了，那葡萄卻無端遭了拉雜摧燒之災(zāi)?！　〗昊剜l(xiāng)探親，感受最深的一點是，各種神鬼崇拜的死灰復(fù)燃，由此釀成的殺傷毀摧等等惡性大案，時見報端。古代的高人，到貧困無計，不妨借賣卜看相為生，也總是借機勸人為善，這才不失本色。今之算命者，書并不深讀，陰陽五行之道并不深悟，只憑一張嘴巴，信口開河，唯知騙人錢財，誠可謂“窮斯濫矣”?！　∠膩D尊在《命相家》一文中記行內(nèi)人的夫子自道，很有點意思。其中一段講到，算命生意為何興旺不衰？一位叫劉知己的專家說，“任憑大家口口聲聲喊打破迷信，到了無聊之極的時候，也會瞞了人花幾塊錢來請教我們。在上海，顧客大半是商人，所問的是財氣。在南京（當(dāng)時的國都），顧客大半是同志與學(xué)校畢業(yè)生，他們所問的是官運。老實說，都無非是為了吃飯。”　　另一段講到對付客人，那位老江湖說得更絕：“還不是靠江湖上的老調(diào)來敷衍！好在顧客也并不打緊，他們到我這里來，等于出錢去買香檳票，中了就高興，不中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對他們說就快交運，向西北方走，將來官至部長，是給他一種希望。人沒有希望，活著是很苦痛的?；ㄒ粌蓧K錢來買一個希望，雖然不一定準(zhǔn)確可靠，究竟比沒有希望好?！薄　∠銠壠笔钱?dāng)時的一種彩票。巧的是，紐約六字獎券的官方廣告，也正這么寫：“一塊錢買一個夢想”，與命相師的話如出一轍?！　≌f歸說，凡有機會算命，我總是興致盎然。但有兩點，第一，街頭橋下形貌委瑣的術(shù)士我是決不俯就的。算命者也要講究賣相，沒有一點仙風(fēng)道骨，休想叫我動心！第二，既然是算命，我只愿意聽好話。好話聽了開心，這才不枉以色相示人。將來兌現(xiàn)不兌現(xiàn)，暫時不管，但你此刻若能說得天花亂墜，我毫不猶豫，先把未來的一切輝煌預(yù)支了，自個兒高興一番。我不是帝王將相，管它什么兼聽則明，偏聽則暗！涉及一己之命運的事，是昏庸還是英明，與他人何干？你說我將有天大的奇遇，我信！你說我晚景堪憂，每況愈下，嘿嘿，見鬼去吧！　?。?994年9月）　　……




編輯推薦
　　2008年初，張宗子的《書時光》和《空杯》被國內(nèi)所舉辦的“華人傳媒大獎賽”中，獲得“年度散文家”提名?！　堊谧邮钱?dāng)代少有的具有文體自覺的中文作家。他的隨筆，顯示出他熾熱的求知欲和廣博的知識興趣。他自覺地進(jìn)行多種、多重對話，也自覺地進(jìn)行批判性的思考──他那些評論中國古典小說的文章，趣味盎然而又思辨性極強?！　堊谧釉诜N種物欲煙火烈焰騰騰的年代，深情偏愛中國優(yōu)雅文字，篤定地堅信它是最美的人間煙火；他用自己的寫作實踐再一次表明，自由地思想，用中文表達(dá)這些自由的思想，是一件很快樂的事。高爾泰稱贊說：“張宗子先生無疑是當(dāng)代中國最杰出的散文家?！?/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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