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學(xué)名著典藏·全譯本（套裝上下冊）

前言

　　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1866～1944）是法國當(dāng)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文學(xué)界享有不朽的地位，他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更是世界文學(xué)中的經(jīng)典。這部被高爾基盛贊為“長篇敘事詩”的巨著共有10卷，從1890年就開始構(gòu)思，經(jīng)過長時間的醞釀，直到1904年2月才完成了第一卷，可是沒有一個出版商看得上，只能登載在大學(xué)同學(xué)創(chuàng)辦的專門發(fā)表為巴黎文壇所棄用而他認(rèn)為有價值文章的刊物上。到1912年10月完成最后一卷，前后共花了20多年。1913年羅曼·羅蘭榮獲法蘭西學(xué)院文學(xué)獎金。1915年，瑞典文學(xué)院決定授予他諾貝爾文學(xué)獎，以表彰“他的文學(xué)作品中的高尚理想和他在描繪各種不同類型人物所具有的同情和對真理的熱愛”?！　⌒≌f《約翰·克利斯朵夫》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二三十年間的歐洲生活為背景，描寫了一位德國音樂家一生的奮斗史，表現(xiàn)了在廣闊的社會圖景下具有民主主義思想的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面貌，廣泛地反映了這一時期歐洲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實和矛盾，提出了歐洲現(xiàn)代生活和思想文化領(lǐng)域里眾多的重大問題，尖銳地批判了腐朽文化對真正藝術(shù)的摧殘，是20世紀(jì)屈指可數(shù)的偉大作品之一?！　≈魅斯s翰·克利斯朵夫的命運是坎坷的。他出生在萊茵河畔的一個音樂世家。因為父親經(jīng)常酗酒，以至家境敗落。小克利斯朵夫長相丑陋，卻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音樂天賦。祖父米希爾激發(fā)了他對音樂的興趣。在祖父的積極引導(dǎo)和父親嚴(yán)厲的棍棒教育下，克利斯朵夫成了小音樂家，并夢想成為出人頭地的“英雄人物”。他6歲就在宮廷開了專場音樂會。11歲被任命為宮廷樂隊的第二小提琴手，經(jīng)常出入公爵的宮廷為他們演奏。就在克利斯朵夫成為第一小提琴手時，祖父卻不幸去世了。祖父死后，父親更是每天喝得爛醉如泥，整個家庭的生活重?fù)?dān)都壓到克利斯朵夫一個人的肩上。繁重的工作和巨大的壓力使他的肉體和心靈都處于極度痛苦之中?！　〗又死苟浞蛳嗬^經(jīng)歷了他人生的第一份友誼和愛情，但都無疾而終。先是應(yīng)樂隊指揮的邀請去鄉(xiāng)間別墅午飯時，在渡船上結(jié)識了奧多，兩人惺惺相惜，立即成為密友，書信往來頻繁，但天真無邪的友誼因被小人的流言玷污而終結(jié)。之后，他又初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參議官寡居的太太帶著女兒彌娜搬來與他家毗鄰，并請他做女兒的鋼琴教師。彌娜和他年紀(jì)相仿，很賞識他的天賦和品格，兩人互生情愫，但彌娜的母親以出生、門第、財產(chǎn)的差距懸殊為由極力反對，使他們無法走到一起。　　失戀的傷口還未愈合，父親又醉死在溝里。為了償還父親的欠債，他和母親只得變賣老屋，搬到了一處簡陋但便宜的住所。房東的外孫女洛莎愛上了他，可是他卻迷戀開小針線鋪的年輕寡婦薩皮納。不料，薩皮納突然患病去世了。后來，他又愛上了帽店女職員阿達(dá)，但很快被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拋棄。為了排解心中的痛苦和煩悶，他重蹈父親的覆轍，整天泡在酒館里借酒消愁。是舅舅幫助他重新找回了自我，他決心遠(yuǎn)離愛情，專心于他心愛的音樂事業(yè)。他開始義無反顧地批評起古典音樂大師們的平庸和虛偽，他的標(biāo)新立異得罪了守舊勢力。他還在雜志上發(fā)表了多篇音樂評論，終于激起了公憤，那些樂隊指揮、演奏家、歌唱家乃至觀眾都聯(lián)合起來攻擊他。他的事業(yè)陷入了低谷，沒有人重視他的才華。不久，能做他精神支柱的舅舅也永遠(yuǎn)地離去了。他決定離開德國。臨行前，他參加了一個農(nóng)莊的節(jié)日舞會，為了給一個姑娘打抱不平，結(jié)果弄出了人命，連再見都來不及跟母親講，就被迫逃亡法國?！　∑鋵?，巴黎一直是他心中的理想樂園，本以為可以大有作為，但冷酷的現(xiàn)實使他的夢想破滅了。他先是找到了少年時代的朋友奧多，想請他幫忙謀差事，但是這位已成為資本家的朋友用五十法郎就打發(fā)了他。他只好靠教鋼琴課糊口。幸好他小時候的同學(xué)高恩引薦他參加了法國的藝術(shù)沙龍，但是他很快就認(rèn)識到原來法國和德國一樣腐敗。同時，他高傲的性格也引起了法國政界和藝術(shù)界的反感。他創(chuàng)作的交響詩《大衛(wèi)》的演出告吹，出版的音樂作品也沒有銷路，生活陷入窘境，他大病了一場。唯一的收獲是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靠教書為生的青年詩人奧里維。奧里維非常欽佩克利斯朵夫的音樂天賦和充沛精力，克利斯朵夫也喜歡奧里維的頭腦清明，仁愛謙和。在奧里維的引導(dǎo)下，克利斯朵夫開始把視線轉(zhuǎn)向下層勞動人民?！　『髞?，有個英國指揮上演了幾場《大衛(wèi)》，大受歡迎。不久，《大衛(wèi)》又傳到德國上演，連以前被喝過倒彩的作品也再次被公演。他的生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許多人認(rèn)為克利斯朵夫是個天才的音樂家。他傳奇式的經(jīng)歷首先引起了新聞界的注意，接著音樂界也忘卻了前不久對他的侮辱，恭維起他來?？墒?，母親的去世又使他陷入了深深的哀痛?？死苟浞虻拿麣庠絹碓酱?，卻一次又一次遭到別人的陷害。不過，當(dāng)年是他的學(xué)生如今已當(dāng)上奧國伯爵夫人的葛拉齊亞在暗中幫助了他，使他終于得到了法國社會的承認(rèn)，并且有了號召力?？墒菦]過多久，厄運又降臨了?！拔濉ひ弧眲趧庸?jié)那天，勞工總會號召工人們罷工，克利斯朵夫和奧里維無意中被卷進了工人的游行隊伍。在混亂中奧里維為救一個摔倒的孩子被人群踏在腳下，克利斯朵夫則在自衛(wèi)時打死了一名警察，于是他又不得不離開巴黎逃往瑞士，開始了第二次的流亡生活?！　≡谌鹗?，克利斯朵夫倒是過了一段頗為清靜的隱居生活。音樂安撫了他痛苦的靈魂，使他恢復(fù)了安靜、堅定、快樂和愛心，同時也找到了久違的靈感。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音樂里，與外界完全隔離了。多年后，他終于成功了，法國和德國的兩樁命案也都被撤銷了。一次散步時，克利斯朵夫偶遇已經(jīng)喪夫的葛拉齊亞。他克制不住重逢的喜悅，向她吐露了愛的心聲，卻被葛拉齊亞婉言拒絕了，之后兩人一直保持著淳樸的友誼和真誠的坦白?！　「鹄R亞病逝后，克利斯朵夫閉門不出，他把自己的愛都給予了兩個年輕人——奧里維的兒子喬治和葛拉齊亞的女兒奧洛拉。晚年，他避居意大利，專心于宗教音樂的創(chuàng)作，不問世事，完全變成了一個世故老人。最后他在追憶往事中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他說：“我曾經(jīng)奮斗，曾經(jīng)痛苦，曾經(jīng)流浪，曾經(jīng)創(chuàng)造。讓我在你的懷抱中歇一歇吧。有一天，我將為新的戰(zhàn)斗而再生！”　　了解音樂的讀者看完這部小說后肯定會將主人公克利斯朵夫與著名德國作曲家貝多芬聯(lián)系起來。不錯，克利斯朵夫的原型就是貝多芬。羅曼·羅蘭可以說是研究貝多芬最認(rèn)真的一位作家。在致瑪爾惠達(dá)·封·梅森堡的一封信里，他這樣描述自己的這部作品：我的小說是一個人的一生——從誕生到死亡——的歷史。我的主角是一個德國大音樂家，他為環(huán)境所迫，從十六歲到十八歲起，就在德國國外，在巴黎、意大利、瑞士等地生活。故事發(fā)生的地點是今日的歐洲。我的主角的氣質(zhì)可不是我的氣質(zhì)，我只把我的智力給了他罷了，我本人的個性將散布在別的次要人物身上。但是，一句話說，這個主角是生活在今日的世界里面的貝多芬。我要寫的不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外在環(huán)境與貝多芬的外在環(huán)境之間的一種類似，或是一種體格上的相像，而是一種精神上的相像。這是以一個主角的心作為中心所看見的世界?！　〉拇_，一個人對于別人的影響是靠精神來完成的。正如莫扎特說過的：“有一些人始終都要奮斗的，除非到了沒有退路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就是這樣的人。他真誠、感性、堅強、執(zhí)著。他不斷反抗，不斷自我完善。他用自己的精神時刻感召著他人。時而平靜時而洶涌的萊茵河成了這位音樂家一生頑強奮斗的象征。　　克利斯朵夫有著極其豐富的情感世界。他孝敬親人。母親只是廚娘，膽小卻善良，克里斯朵夫想去法國發(fā)展，但是對母親的牽掛，讓他猶豫不決，后來由于惹了官司才不得不逃離德國。在他母親去世的時候，他還冒著生命危險借了盤纏回到德國陪伴母親最后一夜。父親終日酗酒，清醒的時候就用戒尺逼迫他練琴，他成為小音樂家后就挑起了原本是父親對家庭應(yīng)盡的責(zé)任，父親死后還要替父親還債，這一切他都毫無怨言?！　∷释颜x?？死苟浞驈男]有年齡相仿的知心伙伴，一度和奧多成為好友，令他激動不已，但這份友情很快就夭折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奧里維的出現(xiàn)是克里斯朵夫生命的轉(zhuǎn)折點。他倆朝夕相處，親如手足，性格互補，是理想和現(xiàn)實的完美結(jié)合?？死锼苟浞蚓闹艿降卣疹欝w弱的奧里維，奧里維也一直在精神上給予克里斯朵夫莫大的支持?？上?，奧里維最終死于非命?？死苟浞蛘J(rèn)為奧里維的死是他的責(zé)任，一直無法釋懷?！　∷蛲鶒矍??？死苟浞?qū)γ慷胃星槎及俜种俚馗冻?，但是彌娜母親的阻撓、阿達(dá)的背叛、薩皮納和葛拉齊亞的死，使他的每段感情都以失敗告終。在瑞士，他曾和恩人的妻子發(fā)生過關(guān)系，事后他無法原諒自己的不道德行為，逃遁到一個小村子里開始了隱居生活。愛情的屢屢受挫一度使他消沉。　　他捍衛(wèi)藝術(shù)。作為一個音樂家，不愿意褻瀆神圣的藝術(shù)，并終生為之奮斗。剛到巴黎時，他寧可餓死也不愿意向音樂出版家哀區(qū)脫妥協(xié)接受篡改大師作品的工作。后來一個社會黨議員熱心促成他的《大衛(wèi)》上演，為的是讓自己的情婦擔(dān)任劇中的女主角，但是克利斯朵夫忍受不了女演員粗俗的歌聲，堅持撤換角色，結(jié)果與議員鬧翻，致使演出告吹?！　∷槿跽摺Ｒ驗榕c法國女家庭教師安多納德在包廂中看了一場戲劇，流言接踵而來，安多納德還失去了工作，這使得克里斯朵夫深深地自責(zé)，他一直想彌補自己的過失，并為她創(chuàng)作了一支曲子，題記為：“獻給那個受我連累的女孩”。當(dāng)他知道這個女孩就是奧里維死去的姐姐的時候，便經(jīng)常去紀(jì)念她，并把對她的感情一并投向了奧里維?！　∷麩釔圩鎳．?dāng)克里斯朵夫準(zhǔn)備逃亡法國時，望著即將開動的火車，他遲疑了，他愛自己的祖國，如果不是他的祖國已經(jīng)沒有他的棲身之地了，他絕對不會選擇離開，他俯下身子吻了那個給他送信的小女孩一下，他的這一吻不僅僅是送給小女孩的，而是送給整個德國的。在法德關(guān)系緊張時，他雖然對德國的驕狂感到不滿，但還是站在德國的立場上，與奧里維產(chǎn)生了分歧?！　∷纯宫F(xiàn)實。克利斯朵夫和《紅與黑》中的于連、《高老頭》中的拉斯蒂涅、《俊友》中的杜洛阿一樣，都是“個人奮斗者”，具有與生俱來的反抗精神。卑微的出身使他從小感受到了生活的艱辛和社會的不平，埋下了反抗的種子。他在母親幫傭的主人家遭到作弄，打翻了侮辱他的貴族少爺。他厭惡那些達(dá)官貴人們只把藝術(shù)當(dāng)做享樂的玩物。他看到普魯士大兵欺侮農(nóng)村姑娘時挺身相救。他打死了前來鎮(zhèn)壓游行的警察。他還先后對德國和法國藝術(shù)界進行了激烈又徹底的抨擊。雖然他的個人反抗以失敗告終，但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　】死苟浞蛞膊⒎峭耆耍拖裆勘葋喺f的，上帝造入，先讓他有了缺點才成為人?？死苟浞虻男愿袷敲軓?fù)雜的。他對現(xiàn)實不滿，但又夢想出人頭地，始終對統(tǒng)治階級抱有幻想。他犀利地批評虛偽的藝術(shù)，但有時太過極端，甚至對值得肯定的作品和值得尊敬的前輩也毫不留情。他敢于反抗，但又搖擺不定，使他往往與現(xiàn)實妥協(xié)。當(dāng)他結(jié)束瑞士的隱居生活時，那種狂飆的反抗精神早已不在，他不僅和原來的敵人和解，而且還反過來譏笑像他青年時代一樣進行反抗的新一代，最后只能在宗教中尋找心靈的寄托和理想的歸宿。他接近和同情人民，但小資產(chǎn)階級立場和個人英雄主義思想又使他只相信個人奮斗和藝術(shù)的力量，而無法很好地與群眾結(jié)合在一起并從中找到精神力量?！　∽髡呦Ｍ杷茉炜死苟浞蜻@個形象，號召人們通過個人奮斗來反抗社會的壓迫，通過高尚的情操對抗文化的墮落。事實證明，一個平民青年想要單憑個人奮斗去實現(xiàn)名利欲望，擠進上流社會是完全不可能的，也是行不通的?！　∧銦釔垡魳钒桑磕敲础都s翰·克利斯朵夫》就是一支命運交響樂，鏗鏘的旋律激蕩著你的心靈。你熱愛文學(xué)吧？那么《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是枕邊的一部好書，讓你欲罷不能回味無窮。你熱愛友誼吧？那么《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是一個益友，將他的經(jīng)歷向你傾訴和你分享。你熱愛生命吧？那么《約翰·克利斯朵夫》就是一位良師，教會你感受生活的真諦，活出生命的精彩。讓我們來聽聽這段幸福感言吧：可憐一個人對于幸福太容易上癮了！等到自私的幸福變成了人生唯一的目標(biāo)之后，不久人生就變得沒有目標(biāo)。幸福成為一種習(xí)慣，一種麻醉品，少不掉了。然而老是抓住幸福究竟是不可能的……宇宙之間的節(jié)奏不知有多少種，幸福只是其中的一個節(jié)拍而已；人生的鐘擺永遠(yuǎn)在兩極中搖晃，幸福只是其中的一極。要是鐘擺停止在一極上，只能把鐘擺折斷?？死苟浞虻囊簧切腋５倪€是不幸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賈寶玉，一千個讀者也就有一千個克利斯朵夫。讓我們以各自的心去接近他，勾勒出各自的克利斯朵夫吧。　　最后我想借傅雷先生一九三七年為本書寫的獻辭與君共勉：“真正的光明決不是永沒有黑暗的時間，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罷了。真正的英雄決不是永沒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罷了。所以在你要戰(zhàn)勝外來的敵人之前，先得戰(zhàn)勝你內(nèi)在的敵人；你不必害怕沉淪墮落，只消你能不斷地自拔與更新?！薄　∪A東師范大學(xué)外國文學(xué)教授　　沈瑋　　2009年4月

內(nèi)容概要

江聲浩蕩，鐘聲復(fù)起……在江聲與鐘聲中，音樂家克利斯朵夫成長，反抗，進取，成名……這是一部昂揚奮斗精神與人格力量的書：沖破狹窄的天地，邁向更高的境界。浩瀚的篇章，恢宏的蘊涵，使這部長篇超越主人公個人的歷險記，而成為人類的一部偉大史詩。

書籍目錄

第一卷·黎明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第二卷·清晨  第一章約翰·米希爾之死  第二章奧多  第三章彌娜第三卷·少年  第一章于萊之家  第二章薩皮納  第三章阿達(dá)第四卷·反抗  第一章松動的沙土  第二章陷落  第三章解脫第五卷·節(jié)場  初版序：作者與克利斯朵夫的對話  第一章  第二章第六卷·安多納德第七卷·戶內(nèi)  第一章  第二章第八卷·愛和友誼第九卷·燃燒的荊棘  第一章  第二章第十卷·曙光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章節(jié)摘錄

　　屋后，河水淙淙，波濤聲聲。雨點從早到晚不停地敲打著玻璃窗，雨水匯成一涓細(xì)流，順勢滑過玻璃裂縫。天空中那抹微弱的黃色漸漸消失了，留下屋子里一片昏暗與沉悶?！　u籃里，嬰兒正不安地踢鬧著。老人把木靴脫在門外，進來時腳下仍舊發(fā)出一陣咯噔咯噔聲。孩子嗚咽起來，母親連忙探身愛撫它、安慰它；爺爺怕孩子夜里醒來會害怕，摸黑點亮了燈。燈光下，只見爺爺老約翰·米希爾紅紅的臉頰，白白的硬須，炯炯的眼神，還有他悶悶不樂的表情。他向搖籃走過來，腳下拖著一雙碩大的藍(lán)色拖鞋，老遠(yuǎn)就聞得到他衣服上的那股潮氣。魯意莎示意他不要湊得太近。她臉色蒼白，面容憔悴，和善可欺的臉上泛著紅暈，兩片毫無血色的厚嘴唇露出一絲靦腆的微笑；她出神地望著孩子——藍(lán)藍(lán)的眼睛蘊藏著些許茫然，小小的眼珠流露出無盡溫柔?！　『⒆有蚜?，大哭起來，眼里透著驚慌。多可怕??！無邊的黑夜，刺目的燈光，混沌未開的頭腦里的幻覺，籠罩著他的令人窒息、狂風(fēng)暴雨的夜晚，漫無邊際的昏暗，如同一道道耀眼的光束一般紛紛涌現(xiàn)出來的知覺、痛覺和幻覺——那些俯向他的巨大面孔，那些刺穿他的銳利目光，一切都讓他無法理解！他沒有力氣叫喊，驚恐已讓他動彈不得，他能做的就只有瞪著眼睛，張著嘴巴，在喉嚨里抽噎。他那張?zhí)撃[的大胖臉隨著他可愛可笑又可嘆可憐的怪相百出而皺作一團；他的臉蛋和小手的膚色都是連棕帶紫還混著點點黃斑?！　　疤炷模〕笏懒?！”老人語氣肯定地說?！　∷褵舴诺搅俗郎??！　◆斠馍镏欤钕駛€受了責(zé)罵的小孩子。約翰·米希爾從角落里投來目光，對她大笑道：“你也不愿我夸他長得好看吧？說了你也不信呀！得了吧，要說，這也怪不得你，孩子剛生下來都這個樣?！薄　『⒆涌粗鵁艄夂屠先说哪抗忏读艘粫?，突然從這種恍惚昏迷中驚醒，大哭起來?；蛟S他從母親的眼神里本能地覺察出一種愛撫的力量，讓他去抱怨訴苦。她張開雙臂，對老人說道：“我來抱吧?！薄　±先苏绽职l(fā)了一通議論：“你就不該遷就著他，小孩子嘛，他哭，你就讓他哭去。”　　可他還是走過來，抱起孩子，嘟囔道：“就沒見過這么丑的。”　　魯意莎用熱乎乎的雙手接過孩子，把他緊緊摟在懷里。她看著他，臉上露出一絲羞愧而又歡喜的微笑?！　　班蓿业男氊?！瞧你丑的！瞧你丑的！看我多愛你！”　　約翰。米希爾回到壁爐旁，不暢快地?fù)芘?，沉悶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　　“好媳婦兒！別想那么多了，他還小，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他長長還會變的。就算長不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最要緊的是他以后能走正道?！薄　⌒『⒆釉谀赣H溫暖的懷抱里安穩(wěn)下來，只聽到他在咂咂地喝奶，伴著一兩聲咯咯的笑聲和哼哼的鼾聲。約翰·米希爾在椅子上仰了仰頭，又夸大其辭地強調(diào)了一遍：　　“再沒有比做個正人君子更美的事了?！薄　∷聊艘粫?，考慮著要不要把這個想法再詳細(xì)地講一下，但他實在找不到其他什么可說的了，于是沉默了半晌又沒好氣地問道：　　“你丈夫怎么還沒回來？”　　“我想他正在劇院吧。今晚有排練?！濒斠馍由卣f?！　　皠≡涸珀P(guān)門了。我剛從那里經(jīng)過，他又在撒謊?！薄　　皼]有。別老怪他。可能我聽錯了，可能他正在給學(xué)生上課吧?！薄　　澳撬苍摶貋砝病！崩先撕苁遣粷M。他頓了頓，略帶羞愧地壓低嗓門說：　　“他是不是……？”　　“沒有，父親——沒有，父親?！濒斠馍瘬屩f?！　±先硕⒅?，她的眼睛卻躲著他?！　　安粚Π?，你在撒謊?！薄　I水悄悄地爬上她的臉頰。　　“天哪！”老人一邊嚷著一邊往壁爐上踹了一腳。撥火棒咔嗒一聲掉在地上，把母子倆都嚇了一跳?！　　案赣H，求您了——求您了！”魯意莎說，“您會把他弄哭的?！薄　『⒆鱼对谀抢锇肷?，不知道是該哭呢還是繼續(xù)吃他的奶；但是畢竟不能又哭又吃奶，他就繼續(xù)吃奶了。　　約翰·米希爾雖然怒氣未消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接著說道：　　“我究竟造了什么孽，生下這么個酒鬼似的逆子？我一輩子規(guī)規(guī)矩矩，省吃儉用，到頭來得了個什么好處！你也是——你——你怎么就不攔著他呢？老天哪！這可是你分內(nèi)的事啊……你該讓他待在家里的?。　薄　◆斠馍薜酶鼈牧?。　　“您就別埋怨我了……我已經(jīng)夠傷心的了！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一個人的時候有多害怕您又知道嗎？我總覺得樓梯上有他的腳步聲，我等著他推門進來，卻又不敢想他會成什么樣子……想到這兒我就難過得要死。”　　她抽抽搭搭地抽搐著身子。老人一看慌了，忙朝她走過去，撩起皺皺巴巴的被單就披在她肩上，用手撫摸著她的頭：　　“好啦，好啦，別怕，有我呢?！薄　榱撕⒆?，她鎮(zhèn)靜下來勉強笑著：　　“我就不該跟您說這些的?！薄　±先藫u了搖頭，望著她說：　　“可憐的孩子，是我難為你了?！薄　　岸际俏也缓茫辉撊⑽业?。他后悔他當(dāng)初所做的事?！薄　　笆裁?？你是說他后悔了？……”　　“您知道的。當(dāng)初您自個兒也曾因為他娶我而生氣。”　　“咱們以后都別說這個了。我當(dāng)初確實發(fā)了很大的火。像他那樣的男人——我這么說可不是存心想傷害你——像他那樣的男人，我辛辛苦苦把他培養(yǎng)成杰出的音樂家，真正的藝術(shù)家，本不該娶你這樣的女人當(dāng)老婆：出身卑微，一無所有，門戶不當(dāng)。我們克拉夫脫家一百多年來就沒娶過一個不搞音樂的媳婦兒！可是，你也是知道的，我從沒嫌棄過你，反而在了解你以后就喜歡起你。再說，老翻舊賬也沒意思，只要各人盡各人的本分就足夠了。”　　他走過去又坐了下來，沉思了片刻，接著便像他平時說什么格言警句似的，表情嚴(yán)肅地說：　　“人生第一要義就是盡本分?！薄　∷戎鴦e人發(fā)表意見，并往壁爐里吐了口痰，本想接著說下去，但看見母子倆都沒什么反應(yīng)，便又哽住沒話了?！　∷麄兌紱]有再說什么。約翰·米希爾坐在壁爐旁，魯意莎坐在床邊，他們都在那里黯然傷神。老人雖然嘴上那么說，心里頭還是一想起兒子的婚事就不是個滋味兒。魯意莎也一樣，她一想起這件事，就很自責(zé)，盡管這一點都怪不得她?！　∧菚r候，她只是個傭人，卻令人驚訝地嫁給了約翰·米希爾的兒子曼希沃·克拉夫脫?？死蛎摷译m不是什么富家豪門，但在這個老人住了五十多年的萊茵流域的小城中卻赫赫有名。父子倆都是音樂家，從科隆到曼海姆一帶，沒有哪個音樂家不認(rèn)識他們。曼希沃是宮廷劇院的提琴手，而父親約翰·米希爾先前曾是大公爵的樂隊指揮。老人為兒子的婚事感到很沒面子，他對兒子是寄予厚望的，并希望兒子將來有一天能出人頭地，成就他沒能成就的夢想?？伤械男坌膲阎径急贿@樁荒誕離奇的婚事毀于一旦。他大發(fā)雷霆，把曼希沃和魯意莎大罵一通。但是，老人終究沒什么壞心，當(dāng)他認(rèn)清了媳婦兒的為人就原諒了她，甚至還把她當(dāng)女兒一樣疼愛，盡管他總是改不了他那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性?！　]人能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曼希沃鬼迷心竅，娶了這樣的老婆——而曼希沃對此更是莫名其妙?？梢钥隙ǖ氖沁@一切絕不是因為魯意莎有什么美貌。她天生就不是勾人的料：小小的個頭，蒼白的面色，柔弱的身軀，哪一樣都與曼希沃和約翰·米希爾形成鮮明對比：這父子倆可都是高大魁梧，氣色紅潤，威猛健碩，能吃能喝，愛說愛笑。她似乎被他們埋沒了，沒有人會注意到她，而她也不愿意被注意到，哪怕一點點。倘若曼希沃是個忠厚老實的人，還可以說他是看中了魯意莎的單純樸實；可他偏偏又虛榮得要命。像他那樣的男人，長得儀表堂堂，一表人才，又自恃風(fēng)度翩翩，自命不凡；做事不見得成熟理智，倒也算得上才華橫溢，大可以娶個大戶人家的女兒，甚至……誰知道呢！——再或許從他教的那幾個鎮(zhèn)上的女孩子里勾引個把來……而他卻娶了個出身貧寒，既沒受過什么教育，也沒什么姿色可言，甚至一輩子都只能這樣平庸的女人，真讓所有的人大跌眼鏡。　　但世上總有一些做事讓人出乎意料，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人，而曼希沃就是其中一個。這可怨不得他們沒有前車之鑒——常言道，聽人勸吃飽飯。他們卻以為自己永遠(yuǎn)不會受騙，就操縱著永遠(yuǎn)不會出錯的舵，駛向永遠(yuǎn)準(zhǔn)確無誤的終點。但他們卻高估了自己，因為他們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當(dāng)他們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來的時候，他們就撒手不管了，而事情一旦撒了手，麻煩就開始從中作樂，圍著主人調(diào)皮搗亂了。無人掌舵的船是注定要觸礁的，于是，曼希沃一時鬼迷心竅娶了個廚娘作夫人。但和她私定終身、結(jié)為連理的那一天，他卻既沒有被酒灌醉、不省人事，更沒有欲火中燒、意亂情迷：那還差得遠(yuǎn)呢。但也許除了頭腦，心靈甚至理性以外，還有一些神秘的力量，在它們都沉睡的時候就悄悄控制了我們，而這些神秘的力量也許就是這樣控制了我們的曼希沃：讓他在那個夜晚，在那個河邊，在那個蘆葦叢，莫名其妙地迷上了那雙羞怯的眼睛，糊里糊涂地勾了人家的魂，鬼使神差地牽了人家的手。　　可是婚后不久，他就開始大失所望。甚至在可憐的魯意莎面前，也絲毫不掩飾他的懊惱沮喪，而可憐的魯意莎只會傻傻地求他原諒。他倒也算不得壞，總還是心甘情愿地答應(yīng)了她。可是當(dāng)他在朋友圈里時；或者在那些開始鄙視他，甚至在他矯正指法時碰到他的手也不再發(fā)抖的有錢女學(xué)生面前時，悔恨就會立刻鉆進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然后他就會板著臉回到家，而魯意莎也會一眼便知他準(zhǔn)是又要發(fā)火了。再不然就是去酒館里待到很晚，以為這樣可以找回一點自尊和安慰。而這樣的夜晚，他又總會嘻嘻哈哈、連喊帶叫地回到家，這對魯意莎來說，遠(yuǎn)比那平日里含糊的責(zé)罵和陰沉的怨氣更讓她傷心百倍。丈夫的瘋癲放蕩使他喪失了僅有的那點理性，也揮霍了全部家用，魯意莎認(rèn)為自己對此多少要負(fù)點責(zé)任。曼希沃一天天沉淪下去。像他這個年紀(jì)，正應(yīng)當(dāng)是發(fā)憤圖強、挖掘潛能的時候，他卻自暴自棄，白白讓別人占了自己的位子。　　但這一切與那股撮合他和金發(fā)女仆在一起的無名之力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已經(jīng)盡了它的本分，而小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應(yīng)運而生，呱呱墜地?！　∫鼓唤蹬R。魯意莎的聲音把老約翰·米希爾從思緒中拉了回來，他對著爐火想著過去和現(xiàn)在的傷心事，想得發(fā)了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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