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漁

內(nèi)容概要

　　《少女小漁》嚴(yán)歌苓的作品，一言以蔽之，是“蓋了帽”了。……嚴(yán)歌苓是個不可思議的作家，她的作品細(xì)膩、華美、機(jī)智而深沉。嚴(yán)的故事描述了人的劇烈痛苦，神秘而難解的荒謬，永遠(yuǎn)無法滿足的激情與渴望。……嚴(yán)歌苓作品的核心，是對人性的最終理解--那種不受社會構(gòu)賀所控制的人之天性。據(jù)說從下午三點到四點，火車站走出的女人們都粗拙、兇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目復(fù)雜的過盛的體臭脹人腦子。還據(jù)說下午四點到五點，走出的就是徹底不同的女人們了。她們多是長襪子、高跟鞋，色開始敗的濃妝下，表情仍矜托，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滾得溜圓。前一撥女人是各個工廠放出來的，后一撥是從寫字樓走下來的。悉尼的人就這么叫：“女工”、“寫字樓小姐”。其實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這個把人活簡單活愚的都市，就是賺頭多少。女工賺的比寫字樓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襪上換景，錢都可以吃了，住了，積起來買大東西。此方，女工從不戴假首飾，都是真金真鉆真翠，人沒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還有，回家洗個澡，蛻皮一樣換掉衣服，等寫字樓小姐們?nèi)允且簧硌b一瞼妝走出車站票門，女工們已重新做人了。她們這時都換了寬松的家常衣棠--在那種衣棠里的身子比光著還少拘束--到市場拾剩來了。一天賣到這時，市場總有幾樣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價到了幾乎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這樣女工又比寫字樓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們掃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給“她們”剩。不過女人們還是想有一天去做寫字樓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畫面目全非的妝。戴假首飾也罷，買不上便宜菜也罷。小漁就這樣站在火車站，身邊擱了兩只塑料包，塞滿幾葷幾素卻僅花掉她幾塊錢。還有一些和她裝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買好萊后順便來迎迎丈夫。小漁丈夫其實不是她丈夫（這話怎么這樣難講清？）和她去過證婚處的六十七歲的男人跟她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疊著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小漁才二十二歲，能讓丈夫大出半個世紀(jì)去嗎？這當(dāng)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種騙局。小漁花錢，老頭賣人格，他倆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們自己的政府。大家都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勞力去跟蹤每對男女。在這個國家別說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又一批乘客出來了，小漁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卻長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到豐碩得沉甸甸了。都說這種女人會生養(yǎng)，會吃苦勞作，但少腦筋。少腦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歲就做了護(hù)士？在大陸--現(xiàn)在她也習(xí)慣管祖國叫［大陸“，她護(hù)理沒人想管的那些人，他們都在死前說她長了顆好心眼。她出國，人說：好報應(yīng)啊，人家為出國都要自殺或殺人啦，小漁出門乘涼一樣就出了國。小漁見他走出來，馬上笑了。人說小漁笑得特別好，就因為笑得毫無想法。他叫江偉，十年前贏過全國蛙泳冠軍，現(xiàn)在還亮得出一具漂亮的田雞肉。認(rèn)識小漁時他正要出國，這朋友那朋友從三個月之前就開始為他餞行。都說：以后混出半個洋人來別忘了拉扯拉扯咱哥兒們。小漁是被人帶去的，和誰也不熟，但誰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貼近她就近，把她推遠(yuǎn)她就遠(yuǎn)，笑得都一樣。江偉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實了一下，她笑笑，也認(rèn)了。江偉又近一步，她抬起瞼問：“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個不懂男人都有無聊混蛋的時候。問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作者簡介

　　嚴(yán)歌苓，著名旅美作家，出生于上海，于80年代初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6年發(fā)表并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綠血》。1989年赴美留學(xué)后開始向港臺的文學(xué)報刊投稿，獲得海外九項文學(xué)大獎和兩項電影獎。她的獲獎小說《天浴》、《少女小漁》均被改編成電影，并分獲“金馬獎”七項大獎及“亞太影展”五項大獎。1995年她獲臺灣“聯(lián)合報長篇小說獎”的作品《扶?！繁话嵘香y幕，其小說英譯本已在美國出版。其作品《白蛇》、《紅羅裙》、《約會》已被海內(nèi)外影視制作人及導(dǎo)演購走影視版權(quán)。另外，長篇小說《人寰》獲1998年“中國時報（臺灣）百萬小說獎”和2000年“上海文學(xué)獎”，《綠血》獲1987年“全國優(yōu)秀軍事長篇小說獎”，《白蛇》獲2001年第七屆《十月》中篇小說獎。

書籍目錄

少女小漁海那邊紅羅裙魔旦約會冤家青檸檬色的鳥拉斯維加斯的謎語橙血女房東初夏的卡通搶劫犯查理和我風(fēng)箏歌失眠人的艷遇

章節(jié)摘錄

　　少女小漁　　據(jù)說從下午三點到四點，火車站走出的女人們都粗拙、兇悍，平底鞋，一身短打，并目復(fù)雜的過盛的體臭脹人腦子?！　∵€據(jù)說下午四點到五點，走出的就是徹底不同的女人們了。她們多是長襪子、高跟鞋，色開始敗的濃妝下，表情仍矜托，走相也都婀娜，大大小小的屁股在窄裙子里滾得溜圓?！　∏耙粨芘耸歉鱾€工廠放出來的，后一撥是從寫字樓走下來的。悉尼的人就這么叫：“女工”、“寫字樓小姐”。其實前者不比后者活得不好。好或不好，在悉尼這個把人活簡單活愚的都市，就是賺頭多少。女工賺的比寫字樓小姐多，也不必在衣裙鞋襪上換景，錢都可以吃了，住了，積起來買大東西。此方，女工從不戴假首飾，都是真金真鉆真翠，人沒近，身上就有光色朝你尖叫。　　還有，回家洗個澡，蛻皮一樣換掉衣服，等寫字樓小姐們?nèi)允且簧硌b一瞼妝走出車站票門，女工們已重新做人了。她們這時都換了寬松的家常衣棠——在那種衣棠里的身子比光著還少拘束——到市場拾剩來了。一天賣到這時，市場總有幾樣菜果或肉不能再往下剩，廉價到了幾乎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這樣女工又比寫字樓小姐多一利少一弊：她們掃走了全部便宜，什么也不給“她們”剩?！　〔贿^女人們還是想有一天去做寫字樓小姐，穿高跟鞋、小窄裙，畫面目全非的妝。戴假首飾也罷，買不上便宜菜也罷?！　⌒O就這樣站在火車站，身邊擱了兩只塑料包，塞滿幾葷幾素卻僅花掉她幾塊錢。還有一些和她裝束差不多的女人，都在買好萊后順便來迎迎丈夫。小漁丈夫其實不是她丈夫（這話怎么這樣難講清？）和她去過證婚處的六十七歲的男人跟她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她跟老人能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就他？老糟了、肚皮疊著像梯田的老意大利人？小漁才二十二歲，能讓丈夫大出半個世紀(jì)去嗎？這當(dāng)然是移民局熟透的那種騙局。小漁花錢，老頭賣人格，他倆合伙糊弄反正也不是他們自己的政府。大家都這么干，移民局雇不起那么多勞力去跟蹤每對男女。在這個國家別說小女人嫁老男人，就是小女人去嫁老女人，政府也恭喜?！　∮忠慌丝统鰜砹?，小漁脖子往上引了引。她人不高不大，卻長了高大女人的胸和臀，有到豐碩得沉甸甸了。都說這種女人會生養(yǎng)，會吃苦勞作，但少腦筋。少腦筋往往又多些好心眼。不然她怎么十七歲就做了護(hù)士？在大陸——現(xiàn)在她也習(xí)慣管祖國叫〔大陸”，她護(hù)理沒人想管的那些人，他們都在死前說她長了顆好心眼。她出國，人說：好報應(yīng)啊，人家為出國都要自殺或殺人啦，小漁出門乘涼一樣就出了國。小漁見他走出來，馬上笑了。人說小漁笑得特別好，就因為笑得毫無想法?！　∷薪瓊?，十年前贏過全國蛙泳冠軍，現(xiàn)在還亮得出一具漂亮的田雞肉。認(rèn)識小漁時他正要出國，這朋友那朋友從三個月之前就開始為他餞行。都說：以后混出半個洋人來別忘了拉扯拉扯咱哥兒們。小漁是被人帶去的，和誰也不熟，但誰邀她跳舞她都跳。把她貼近她就近，把她推遠(yuǎn)她就遠(yuǎn)，笑得都一樣。江偉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實了一下，她笑笑，也認(rèn)了。江偉又近一步，她抬起瞼問：“你干嘛呀？”好像就她一個不懂男人都有無聊混蛋的時候。問了她名字工作什么的，他邀她周末出去玩。　　“好啊。”她也不積極也不消極地說?！　⌒瞧谌账I(lǐng)她到自己家里坐了一個鐘頭，家里沒一個人打算出門給他騰地方。最后只有他帶她走。一處又一處，去了兩三個公園，到處躲不開人眼。小漁一可抱怨沒有。他說這地方怎么凈是大活人，她便跟他走許多路，換個地方。最后他們還是回到他家，天已黑了。在院子大門后面，他將她橫著豎著地抱了一陣。問她：“你喜歡我這樣嗎？”她沒聲，身體被揉成什么形狀就什么形狀。第二個周末他與她上了床。忙過了，江偉打了個小盹。半醒著他問：“你頭回上床，是和誰？”　　小漁慢慢說：“一個病人，快死的。他喜歡了我一年多。”　　“他喜歡你你就讓了？”江偉像從發(fā)梢一下緊到腳趾。小漁還從他眼里讀到：你就那么欠男人？那么不值什么？她手帶著心事去摩挲他一身運(yùn)足力的青蛙肉，“他跟渴急了似的，樣子真痛苦、真可憐。”她說。她拿眼講剩下的半句話：你剛才不也是嗎？像受毒刑；像我有飯卻餓著你?！　〗瓊プ吡税肽隂]給她一個字，有天卻寄來一信封各式各樣的紙，說已替她辦好了上學(xué)手續(xù)，買好了機(jī)票，她擰著這一袋子紙到領(lǐng)事館去就行了。她就這么“八千里路云和月”地來了。也沒特別高興、優(yōu)越?？焐巷w機(jī)了，行李裂了個大口，母親見大廳只剩了她一個，火都上來了：“要趕不上了！怎么這么個肉睥氣？”小漁抬頭先笑，然后厚起嗓門說：〔人家不是在急嘛？”　　開始的同居生活是江偉上午打工下午上學(xué)，小漁全天打工周末上學(xué)。兩人只有一頓晚飯時間過在一塊。一頓飯時間他們過得很緊張，要吃、要談、要親昵。吃和親昵都有花樣。談卻總談一個話題：等有了身分，咱們干什么干什么。那么自然，話頭就會指到身分上。江偉常笑得乖張，說：“你去嫁個老外吧？”　　“在這兒你不就是個老外？”小漁說。后來知道不能這么說。　　“怎么啦嫌我老外你意思沒身分就是老外對吧”他煩惱地將她遠(yuǎn)遠(yuǎn)一扔。沒空間，扔出了個心理距離?！　≡僬f到這時，小漁停了。留那個坎兒他自己過。他又會來接她，不知問誰：“你想，我舍得把你嫁老外嗎？”小漁突然發(fā)現(xiàn)個秘密：她在他眼里是漂亮人，漂亮得了不得。她一向瞅自己梃馬虎，鏡子前從沒耐煩過，因為她認(rèn)為自己長得也馬虎。她既不往自己身上看時也不費(fèi)錢。不像別的女性，狠起來把自己披掛得像棵圣誕樹。周末，唐人街茶點鋪就晃滿這種“樹”，望去像個圣誕林子?！　⊥魝ヒ粋€朋友真的找著了這么個下作機(jī)構(gòu)：專為各種最無可能往一塊過的男女扯皮條。“要一萬五千呢！”朋友警告。他是沒指望一試的。哪來的錢，哪來的小漁這樣個女孩，自已湊錢去受一場糟賤。光是想像同個豬八戒樣的男人往證婚人面前并肩站立的一刻，多數(shù)女孩都覺得要瘋。別說與這男人同出同進(jìn)各種機(jī)構(gòu)，被人瞧、審問，女孩們要流暢報出男人們某個被捂著蓋著的特徵。還有宣誓、擁抱、接物，不止一回、兩回、三回。那就跟個不像豬八戒的男人搭檔吧？可他要不那么豬八戒，會被安安主主剩著，來和你干這個嗎？還有，他越豬，價越低。一萬五，老頭不瘸不瞎，就算公道啦。江偉就這么勸小漁的?！　≌驹谧C婚人的半圓辦公桌前，與老頭并肩拉手，小漁感覺不那么恐怖。事先預(yù)演的那些詞，反正她也不懂。不懂的東西是不過心的，僅在唇舌上過過，良知臥得遠(yuǎn)遠(yuǎn)，一點沒被驚動?！　〗瓊窝b女方親友站在一邊，起初有人哄他“鐘馗嫁妹”、“范蠡舍西施”，他還笑，漸漸地，誰逗他他把誰瞪回去。小漁沒回頭看江偉，不然她會發(fā)現(xiàn)他這會兒是需要去看看的。他站在一幫黃皮膚“親戚老表”里，喉結(jié)大幅度升降，全身青蛙肉都鼓起，把舊貨店買來的那件西裝脹得要綻線。她只是在十分必要時去看老頭。老頭在這之前染了發(fā)，這錢也被他掌到小漁這兒來報帳了。加上租一套西裝，買一瓶男用香水，老頭共賴走她一百圓。后來知道，老頭的發(fā)是瑞塔染的，西裝也是瑞塔替他改了件他幾十年前在樂團(tuán)穿的演奏服。瑞塔和老頭有著頗低級又頗動人的關(guān)系。瑞塔陽老頭喝酒、流淚、思鄉(xiāng)和睡覺。老頭拉小提琴，她唱，盡管唱得到處跑調(diào)。老頭全部家當(dāng)中頂值價的就是那把提琴了。沒了琴托，老頭也不去配，因為配不到同樣好的木質(zhì)，琴的音色會受影響。老頭是這么解釋的，誰知道。沒琴托的琴靠老頭肩膀去夾，仍不很有效，琴頭還是要脫拉下來，低到他腰以下。因此老頭就有了副又凄楚又潦倒的拉琴姿態(tài)。老頭窮急了，也沒到街上賣過藝，瑞塔逼他，他也不去。他賣他自已。替他算算，如果他不把自已醉死，他少說還有十年好活，兩年賣一回，一回他掙一萬，到死他不會喝風(fēng)啜沫。這樣看，從中剝走五千圓的下作“月佬”，就不但不下作并功德無量了。　　要了一百元無賴的老頭看上去就不那么賴了。小漁看他頭發(fā)如漆，梳得很老派；身上酒氣讓香水蓋掉了。西裝穿得倜儻，到底也倜儻過。老頭目光直咄咄的，眉毛也被染過和梳理過，在臉上蓋出兩塊濃蔭。他形容幾乎是正派和嚴(yán)峻的。從他不斷抿攏的嘴唇，小漁看出他呼吸很短，太緊張的緣故。最后老頭照規(guī)矩?fù)肀Я怂??？吹揭粡埨喜€向她壓下來，她心里難過起來。她想他那么大歲數(shù)還要在這丑劇中這樣艱辛買力地演，角色對他來說，太重了。他已經(jīng)累得喘不上氣了。多可悲呀——她還想，他活這么大歲數(shù)只能在這種丑劇中扮個新郎，而沒指望真去做回新郎。這輩子他都不會有這個指望了，所以他才把這角色演得那么真，在戲中過現(xiàn)實的癮。老頭又乾又冷的嘴唇觸上她的唇時，她再也不敢看他。什么原因，妨礙了他成為一個幸福的父親和祖父呢？他身后竟沒有一個人，來起哄助興的全是黃皮膚的，她這邊的。他真的孤苦得那樣徹底啊。瑞塔也沒來，她來，算是誰呢。當(dāng)小漁睜開眼，看到老頭眼里有點憐惜，似乎看誰毀了小漁這么個清清潔潔的少女，他覺得罪過?！　∵^場全走完后，人們擁“老夫少妻”到門外草坪上。說好要照些相。小漁和老頭在一輛碰巧停在草坪邊緣的“本茨”前照了兩張，之后陪來的每個人都竄到車前去喊：“我也來一張！”無論如何，這生這世有那一刻擁有過它，就是夸口、吹牛皮，也不是毫無憑據(jù)。只有江偉沒照，慢慢拖在人群尾巴上?！　⌒O此時才發(fā)現(xiàn)他那樣的不快活。和老頭分手時，大家掌中國話和他嘻哈：“拜拜，老不死你可硬硬朗朗的，不然您那間茅房，我們司得去占領(lǐng)啦……”江偉惡狠狠地嘻嘻笑起來?！　‘?dāng)晚回到家，小漁照樣做飯炒菜。江偉運(yùn)動筷子的手卻是瞎的。終于，他停下散漫的談天。叫她去把口紅擦擦乾凈。她說那來的口紅？她回來就洗了澡。他筷子一柏喊：“去給我擦掉！”　　小漁瞪著他，根本不認(rèn)識這個人了。江偉沖進(jìn)廁所，撕下了截手紙，扳住她瞼，用力擦她嘴唇連鼻子臉頓也一塊扯進(jìn)去。小漁想：他明明看見桌上有餐紙。她沒掙扎，她生怕一掙扎他心里那點憋屈會發(fā)泄不凈。她想哭，但見他伏在她肩上，不自恃地飲泣，她覺得他傷痛得更狠更深，把哭的機(jī)會給他吧。不然兩人都哭，誰來哄呢。她用力扛著他的哭泣，他燙人的抖顫，他沖天的委屈?！　〉诙烨逶?，江偉起身打工時吻了她。之后他仰視天花板，眼神懵著說：“還有三百六十四天。”小漁懂他指什么。一年后，她可以上訴離婚，再經(jīng)過一段時間出庭什么的，她就能把自己從名義上也撤出那婚姻勾當(dāng)。但無論小漁怎樣溫存體貼，江偉與她從此有了那么點生分：一點陰陽怪氣的感傷。他會在興致很好時冒一句：“你和我是真的嗎？你是不是和誰都動真的。”他問時沒有威脅和狠勁，而是虛弱的，讓小漁疼他疼壞了。他是那種虎生生的男性，發(fā)蠻倒一切正常。他的笑也變了，就像現(xiàn)在這樣：眉心抽著，兩根八字紋順鼻兩翼拖下去，有點尷尬又有點歹意?！　〗瓊グl(fā)覺站在站口許多妻子中的小漁后馬上堆出這么個笑。他們一塊往家走。小漁照例不提醒她手里拎著兩個大包。江偉也照例是甩手走到樓下才發(fā)現(xiàn)：“咳，你怎么不叫我！”然后奪去所有的包。小漁累了一樣笑，累了一樣上樓上很慢。因為付給老頭和那個機(jī)構(gòu)的錢一部分是借的，他倆的小公寓搬進(jìn)三條漢子來分擔(dān)房租。一屋子腳味。小漁剛打算收拾，江偉就說：“他們花錢雇你打掃??？”　　三條漢子之一在制衣廠剪線頭，一件羊毛衫沾得到處是線頭，小漁動手去摘，江偉也火：“你是我的還是公用的？”　　小漁只好硬下心，任吃臭、臟、亂。反正你又不住這兒，江偉常說，話里梗梗地有牢騷。好像小漁情愿去住老頭的房。“結(jié)婚”第二周，老頭跑來，說移民局一清早來了人，直問他“妻子”哪去了。老頭說上早班，下次他們夜里來，總不能再說“上夜班”吧？移民局探子只看見了幾件女人衣裙，瑞塔的，他拿眼比試衣裙長度，又去比試結(jié)婚照上小漁的高度，然后問：“你妻子是中國人，怎么盡穿意大利裙子？”　　江偉只好送小漁過三條街，到老頭房子里去了。老頭房雖破爛卻是獨居，兩間臥室。小漁那間臥室的衛(wèi)生間不帶淋浴，洗澡要穿過老頭的房。江偉嚴(yán)格檢查了那上面的鎖，還好使，也牢靠。他對她說：老東西要犯壞，你就跳窗子，往我這兒跑，一共三條街，他攆上你也跑到了。小漁笑著說：不會的。江偉說憑什么不會？聽見這么年輕女人洗澡，癱子都起來了！　　“不會的，還有瑞塔。”小漁指指正陰著臉在廚房炸魚的瑞塔說。瑞塔對小漁就像江偉對老頭一樣，不掩飾地提防。小漁搬進(jìn)去，老頭便不讓她在他房里過夜，說移民局再來了，故事就大難講了?！　“肽曜∠聛?，基本小亂大治。小漁每天越來越早地回老頭那兒去。　　江偉處擠，三條漢子走了一條，另一條找個自己干裁縫的女朋友，天天在家操作縫紉機(jī)。房里多了噪音少了臟臭，都差不多，大家也沒什么羅嗦。只是小漁無法在那里讀書。吃了晚飯，江偉去上學(xué)，她便回老頭那兒。她在那兒好歹有自己的臥室，若老頭與瑞塔不鬧不打，那兒還清靜。她不懂他們打鬧的主題。為錢？為房子漏？為廚房里蟑螂造反？為下水道反芻？為兩人都無正路謀生，都逼對方出去奔伙食費(fèi)？活到靠五十的瑞塔從未有過正經(jīng)職業(yè)，眼下她幫闊人家做意大利菜和糕餅。她賺多賺少，要看多少家心血來潮辦儀式家宴。　　偶然地，小漁警覺到他倆吵一部分為她。有回小漁進(jìn)院子，她已習(xí)慣摸黑上門階。但那晚門燈突然亮了，進(jìn)門見老頭站在門里，顯然聽到她腳步趕來為她開的燈。怕她摔著、磕碰著？怕她膽小怕黑？怕她鄙薄他：窮得連門燈也開不起？她走路不響的，只有悄然仔細(xì)的等候，才把時間抬得那么準(zhǔn)，為她開燈。難道他等候了她？為什么等她，他不是與瑞塔頑脾頑得好好的？進(jìn)自己屋不久她聽見“哞”一聲，瑞塔母牲口一樣嚎起來。然后是吵。吵吵吵，意大利語吵起來比什么語言都熱烈奔放解恨。第二天早晨，老頭縮在桌前，正將裝“結(jié)婚照”的鏡框往一塊茬，玻璃沒指望茬上了。她未敢問怎么了。怎么了還用問？她慢慢去檢地上的玻璃渣，跟她有過似的?！　?ldquo;瑞塔，她生氣？”她問。老頭眼從老花鏡上端、眉弓下端探出來，那么吃力?？刹荒軉枺菏菫槟憬o我開了門燈（愛護(hù)？關(guān)切？獻(xiàn)殷勤？）本來這事就夠不三不四了，她再問；再弄準(zhǔn)確些，只能使大家都窘死?！　±项^聳聳肩，表示：還有比生氣更正常的嗎？她僵站一會說：“還是叫瑞塔住回來吧？”其實并不難混過移民局的檢查，他們總不會破門而入，總要先用門鈴?fù)▓蟆ｉT鈴響，大家再做戲。房子亂，哪堆垃圾里都藏得進(jìn)瑞塔。不不不。老頭越“不”越堅決。小漁斂聲了。她擱下只信封，輕說：“這兩周的房錢。”　　老頭沒去看它?！　〉人叩介T廳，回頭，見他已將鈔票從信封里挖出，正點數(shù)。頭向前伸。像吃什一樣生怕掉渣兒而去就盤子。她知道他急於搞清錢數(shù)是否如他期待。上回他漲房價，江偉跑來和他討價還價，最后總算沒動粗。這時她見老頭頭頸恢復(fù)原位，像吃飽吃夠了，自個兒跟自個兒笑起來。小漁只想和事，便按老頭要的價付了房錢，也不打算告訴江偉。不就十塊錢嗎？就讓老頭這般沒出息地快樂一下吧。　　瑞塔吵完第二天準(zhǔn)回來，接下來的兩三天會特別美好順溜。這是老頭拉琴她唱歌的日子。他們會這樣拉呀唱的沒夠：攤著一桌子碟子、杯子、一地紙牌、酒瓶、垃圾桶臭得瘟一樣。小漁在屋里聽得感動，心想：他們每一天都過得像末日，卻在琴和歌里多情。他倆多該結(jié)婚啊，因為除了他們彼此欣賞，世界就當(dāng)沒他們一樣。他倆該生活在一起，誰也不嫌誰，即使自相殘殺，也可以互添傷口?！　?jù)說老頭在“娶”小漁之前答應(yīng)了娶瑞塔，他們相好已有多年。卻因為她夾在中間，使他們連那一塌糊涂的幸福也沒有了?！　⌒O心里的慚愧竟真切起來。她輕手輕腳走到廚房，先把垃圾袋拎了出去。她總是偷偷干這些事，不然瑞塔會覺得她侵犯她的主權(quán)，爭奪主婦位置。等她把廚房清理一凈，洗了手，走出來，見兩人面對面站在窗口。提琴弓停了，屋里還有個打抖的尾音不自散去。他們歌唱了他們的相依為命，這會兒像站著安睡了。小漁很感動，很感動?！　∈抢项^先看見了小漁。他推開正吻他的瑞塔，張惶失措地看著這個似乎誤闖進(jìn)來的少女。再舉起琴和弓，他僅為了遮掩難堪和羞惱。沒拉出音，他又將兩臂垂下。小漁想他怎么啦？那臉上更迭的是自卑和羞愧嗎？在少女這樣一個真正生命面前，他自卑著自己，抑或還有瑞塔，那變了質(zhì)的空掉了的生命——似乎，這種變質(zhì)并不是衰老帶來的，卻和墮落有關(guān)。然而，小漁委屈著尊嚴(yán)，和他“結(jié)合”，也可以稱為一種墮落。但她是偶然的、有意識的；他卻是必然的、下意識的。下意識的東西怎么去糾正？小漁有足夠的余生糾正一個短暫的人為的墮落，他卻沒剩多少余生了。他推開瑞塔，還似乎怕他們丑陋的享樂唬著小漁；又彷佛，小漁清新的立在那兒，那么青春、無殘、使他意識到她不配做那些，那些是小漁這樣有真實生命和青舂的少女才配做的。　　其實那僅是一瞬。一瞬間那里容得下那么多感覺呢？一瞬間對你抓住的是實感還是錯覺完全不負(fù)責(zé)任。這一瞬對瑞塔就是無異常的一瞬。她邀請小漁也參加進(jìn)來，催促老頭拉個小漁熟悉的曲子，還給小漁倒了一大杯酒。　　……

編輯推薦

　　海外短篇集，收錄《少女小漁》、《非洲故事三則》（新作）、《海那邊》、《紅羅裙》、《女房東》、《學(xué)校中的故事》、《搶劫犯查理和我》、《失眠人的艷遇》、《橙血》等等。其中《少女小漁》由李安制片、張艾嘉導(dǎo)演、劉若英主演，榮獲亞太地區(qū)國際電視節(jié)最佳影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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