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集外文-《亦報》隨筆

出版時間:1988-01  出版社:岳麓書社  作者:周作人 著,陳子善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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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周氏1949年11月~1952年3月刊于《亦報》的文章712篇和1950年1月~3月刊于上海《大報》的43篇,共755篇文章,約58萬字,皆按發(fā)表時間編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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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戶評論 (總計1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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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初六從外地回來,快遞送來的《<亦報>隨筆》正擺在案頭。想要岳麓書社的這一版已很久,一直沒有遇到合適的,如今在年下里總算又了結(jié)一樁事。
         
      近來知堂文字頗熱,坊間版本也多,單長沙鐘叔河先生就先后編了三種,《散文全集》太貴,《類編》嫌它又厚又零亂,還是只有二三十年前鐘先生以敢為天下先般勇毅印制的幾種知堂文集最合我心意。
         
      每種冊子都以極素樸的封面出現(xiàn),淡淡墨色隱隱現(xiàn)出原版風貌,集知堂墨跡以為書名,編校嚴謹不說,書后還有人名書名索引,看似簡單的背后是有大尊重和敬意在。起初我只是機緣巧合收得了五六本平裝,愛不釋手,后來慢慢知道,還有一些是以精裝合訂本行世,多把兩三種合為一冊,額外并有集外文兩種,鐘先生大約意猶未盡,又另行編訂《知堂書話》《知堂序跋》以作錦上添花。
         
      其實若單以書冊本身而論,岳麓的這一系列會顯得有些寒磣,尤其是在經(jīng)過小一世的歲月侵擾之后,用紙不佳導致墨跡渙漫,精裝的硬封也容易起皺老化,書口處更常有深淺不一的黃斑,然而就是這么奇怪,我反而更覺得它們因此而有了寧靜的沉淀感,好像中年學者雖然略見發(fā)福不復年少飛揚卻轉(zhuǎn)而有了更多的識見一般。本來知堂的文字就是鬧中取靜,熱里見涼的典范,書若是做得太雅致或是太洋氣,都不大好看。止庵先生后來在河北教育那邊終于把知堂的自編文集悉數(shù)印出來,自是功德無量,可那帶著文人風雅氣的封面設計就叫我覺著距離知堂的內(nèi)里稍遠了一點。比較起來,還是岳麓版顯得簡單清澀,拙樸質(zhì)野一些。
         
      大概是年月久,印數(shù)少的緣故,岳麓版的知堂文集有好幾種在網(wǎng)上都賣得貴,尤其是精裝的兩種集外文和《秉燭談 瓜豆集》一類。是以多年來一直沒有買齊整。難得遇見這本《<亦報>隨筆》要價還不算離譜,品相也好,當然高高興興買回來仔細翻看。前幾年曾買來河北出的《飯后隨筆》,和岳麓版的集外文收錄文字大致相當,卻總嫌它不夠好,字體難看不說,編校也時有疏漏。
         
      以前讀過若干知堂在《亦報》上登載的文字,感覺和之前的風格變化很大。在《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那個階段,清,冷,恬淡是主要面貌,文字中還有一些流麗輕快在,像《菱角》,《蒼蠅》,《鳥聲》一類的小文章,讀來就如同喝山泉水一般;到后來的《永日集》《看云集》《夜讀抄》時就更加厚重舒緩了,加上雜學益廣,境界也愈闊大,像《草木蟲魚》系列,離情感似乎更遠,和思想,風俗靠得更近了,雖然其間也有《姑惡詩話》這樣跡近凄厲的異數(shù),但是可以明白地看到,學識理趣是著者更關注的東西。
         
      到民國廿六年以后,知堂的文字更加沉潛,更加晦暗,仿佛要剝開厚厚一層草木白灰才能見到底下隱隱存在的星火熱氣,這熱氣像極了魯迅《野草》里的死火和影子,都是彷徨無依地在“燒完”與“凍滅”,以及明與暗之間動搖,“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有一篇《野草的俗名》,很值得玩味,我很敬服劉緒源先生一篇文章里的評論,只能大段的抄錄下來:
         
      “此文按文末標注,完稿時是‘廿六年八月七日在北平’。文章雖只三千余字,但寫得十分結(jié)實,引文極多極雜,文字的行進相當緩慢,看來并非一二日所能完成的。而‘廿六年八月七日’,即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也就是‘七七事變’后整一個月,當時北平城中之緊張混亂可想而知。周作人在這樣的時候埋頭寫這樣的文章,當然容易為人所不能理解。但真的想一想,他是否就是心安理得,甚至心境愉快地在寫這樣的文字?只要把他早年所寫的、題材與之相類似的《故鄉(xiāng)的野菜》拿來一比,前者的輕盈平和與后者的沉滯苦澀,是一眼就能看得出來的?!兑安莸乃酌纷詈髮懙溃骸袊窖载酱{(diào)查,聲韻轉(zhuǎn)變的研究固然是重要,名物訓詁方面也不可閑卻,這樣才與民俗學有關系,只怕少有人感興趣。不單是在這時候沒有工夫來理會這些事也?!@也曲折地透露了寫作時不尋常的外界氣氛。我覺得,那些日子,他與普通北平市民一樣,也是處于惶惑與焦慮中的,只是他以自己多年形成的方式,強使自己沉入到學問與研究中去,讓心靈逃遁喧囂的塵世,獲得一種暫時的寧靜。他這種內(nèi)心苦澀,藏得很深,一般人難以讀解出來,而沖鋒陷陣的將士更是不屑于顧及其間的微意?!?
         
      從此以后相當長時間里的知堂,盡可能地把自己的心意情感隱藏起來,埋頭讀書,放筆抄書,似乎遠離正在經(jīng)歷的當下,回到已然消逝的歷史中去才能讓他擺脫循環(huán)的荒謬感。想像不出知堂在忙完白天的“公事”之后,坐回苦雨齋前,重新攤開一卷筆記時會以何種心態(tài)抄錄出一則一則的筆記條文,有時讀完一本只能發(fā)現(xiàn)一則覺得有價值的材料,面臨這日與夜里熱與冷的反差,知堂的內(nèi)心會有怎樣的起伏,可惜寫了這么多文字的他從來不愿寫出來?;蛘咚墙璐藖肀磉_自認為旁人所不能理解的一種思想吧。我最喜歡讀的,也正是此一階段的知堂文字,看似冷淡無味的抄錄背后總會叫你讀出點其他的東西來,真當?shù)闷稹扒盁o古人,后無來者”的俗濫稱賞。
         
      讀慣了這樣的知堂文章,乍一見《亦報》上的豆腐塊兒專欄,會有一種陌生。如此自我的一個作者,如此有自覺美學追求的作者,居然會放下京派的有智階級的架子,深入到市井民間,和《亦報》這樣的普羅報紙發(fā)生聯(lián)系。
         
      當然,知堂肯定明了眼前發(fā)生的變局是幾千年以來所未曾有,想來一方面是為了謀生,更大的動因則是想盡可能融入到這個新世道中去。是以在《亦報》上的文字,化難為易地明朗質(zhì)樸起來,動輒人民,新社會一類的時髦用語,就連回憶北大舊人都不忘在結(jié)尾處提到“毛主席”,這樣的變化的確是以前的苦雨翁所沒有的,過于趨時的代價就是一定程度的喪失自我,反正我是不大喜歡這一類的專欄文章,盡管有論者說這是知堂晚年爐火純青之作。不過,即便是在如此密集地寫作狀態(tài)中,知堂依舊有游刃有余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本事。雖然隔一段時間會習慣性地慨嘆一聲“作文難”,兩年多時間寫七百多篇短文,對一位老人來說洵非易事,今天港臺的專欄作者大約最能體會這其中甘苦罷。
         
      把這里的短文章和《舊書回想記》《書房一角》《秉燭談》里的短章放到一起會看到差別很大,后者是純粹的自我書寫,沒有什么外在的力量能左右作者的思想,是冷靜獨立地自說自話,而前者則帶上了一點附和的意味,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證明皆是族類,讀這樣的文章,未免替知堂老人惋惜,大先生魯迅在生命的后期被左派蒙蔽糾纏,十余年后,弟弟也同樣無法保有此前苦苦支撐的思想自由獨立的狀態(tài),歷史的吊詭如出一轍。
         
      后來的知堂老人也許知道這一點,總感覺他不是太重視這一階段的應世文章,他的八十自壽詩這樣寫,“可笑老翁垂八十,行為端的似童癡。遽憐獨腳思山父,幻作青氈羨野貍。對話有時裝鬼臉,諧談尤喜撒胡荽。低頭只顧貪游戲,忘卻斜陽上土堆”。這里的回顧才是我熟悉的知堂氣息。話又說回來,《亦報》上的專欄文字最耐讀的也還是他一直擅長的談風俗品食物辨花草的小品。
         
      更耐人尋味的是,知堂在暮年所作的遺囑說:“余一生文字無足稱道,唯暮年所譯希臘對話是五十年來的心愿,識者自當知之?!闭劦侥耗甑淖鳛橥耆惶徇@些專欄,而只看重理性清明潑辣清新的希臘對話集,或者會有一些氣話,不過終究在滿目滔滔的大潮中回歸了自己的本心。至于他的落腳處,早幾年就在《<秉燭后談>序》里說得明明白白:“鄙人執(zhí)筆為文已閱四十年,文章尚無成就,思想則可云已定,大致由草木蟲魚,窺知人類之事,未敢云嘉孺子而哀婦人,亦嘗用心于此,結(jié)果但有畏天憫人,慮非世俗之所樂聞,故披中庸之衣,著平淡之裳,時作游行,此亦鄙人之消遣法也?!?
         
      讀知堂的文章,給我的感受就是能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平和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中體會永久。不過很慚愧,我用作結(jié)尾的這幾句話也都是他老人家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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