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

前言

　　我就是茅弟　　我講我的故事　　詩人茅弟來到黃龍江畔的唐橋鎮(zhèn)時，細雨挺周密地罩住了天地?？粗跓熡曛泻钫归_的小鎮(zhèn)景象，茅弟不禁有些感激老天爺，一場中雨把稠鬧的現(xiàn)代小鎮(zhèn)搞得朦朦朧朧，和童年的記憶溫柔地銜接了?！　∫话押趥阕o著他在細雨中移動著，他像動物世界的小松鼠舉著大蘑菇游行。剛才坐擺渡輪橫過黃龍江時，寬蕩的黃濁江水在雨霧中流淌著，兩岸大大小小的碼頭、帶篷的和不帶篷的木船、大的小的鐵船像是在夾道歡送江水東流，江水在煙雨中泛著夢一般的白光淌向遠方，茅弟覺得自己正在一步步踏人童年。　　小鎮(zhèn)窄窄的街道在雨中不整齊地延伸著，像是小學生沒用尺子畫出的彎曲直線，兩邊的木房子高高又窄窄地夾著他。兩層的木房子上面一層住著人家，下面一層多是店鋪，賣茶的，賣雜貨的，賣煙酒糖果的，瘦骨嶙峋的老頭雨天還搖著大蒲扇，七零八落的面孔讓人想到天下的男女老少不過像上帝手中的麻將牌，被滿世界搓洗著，排列著，分發(fā)著，立起著，然后輪來換去，摸進打出，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說不清的悲喜劇。幾根長得可以當拐棍的旱煙袋從窗口伸出來，吱吱地冒著煙，店鋪里大都開著電視，依依呀呀的輕薄歌聲劃破了童年朦朧的記憶，注釋了今天的時代特征?！　≌謴澚藥讖潱K于開朗起來，一個四面透亮的軒敞飯鋪給小街打了句號。前面雨幕中拱起一座石橋。踏著不滑不澀的石板路來到街邊小樓一樣高的橋中央，看到一道黑糊糊的小河，這就是唐橋鎮(zhèn)有名的唐家橋，下面流淌的就是唐家河?！　∫苍S是記憶的錯覺，河道比過去窄多了，兩岸擠滿了房屋，面對面延伸下去，把河水硬夾成一道“窄街”。河中行駛著幾只帶篷的小船，遇到兩船迎面相會，很容易讓現(xiàn)代人想到窄胡同里的會車?！　∶┑懿[著眼若有若無地笑了，這場雨成全了他對往事的追訪?！　∶┑苡X出自己與環(huán)境的格格不入。這個世界在他眼里就像肉皮凍，每個人都是一條肉皮，被煮得爛爛的，但還保持著形狀，彎彎曲曲地固定在皮凍中。皮凍晃晃當當很有韌性地表現(xiàn)為一個整體，那就是這個世界的秩序。一刀刀切下來，皮凍成為寸方的碎塊，整個世界重新排列，每條肉皮也分崩離析，人也便有生有滅?！　∶┑苤?，肉皮凍的比喻不倫不類，然而，他此刻的心靈卻在這比喻中尋找達意?！　∷鼥V過，憂傷過，優(yōu)美過。他睜大眼睛凝視過屋檐的滴水一顆顆珍珠般落下，水滴中氣象萬千；他也伸出過兒童的小手捕捉在油菜花上飛舞的蜜蜂，將它們小心翼翼裝入紙筒，放在耳邊聽蜜蜂在紙筒里嗡嗡作響；他還端詳過一縷縷輕風觸摸榕樹肥大的綠葉。當太陽蒼老地埋人地平線下，月亮年輕而又驕橫跋扈地升到天空時，他看見月光撫摸著大地上每個生命的傷口，老鼠也有了生存的權(quán)利。在黑色的夜幕中睜大眼睛，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小精靈像螢火蟲一樣飛舞著布滿畫面。輕輕吸一下鼻子，他就像機警的小刺猬乍起全身的毛刺。　　然而，他已經(jīng)和童心告別，不會再讓窗外的夜風冰涼自己的額頭，也不會如在夢中諦聽著天地間遠遠近近的聲響，他像一棵即將倒下的老向日葵冷漠而又憔悴地看著野心勃勃的幼小植物?！　〕墒鞄硭ダ?，衰老逼近死亡：他成熟了，衰老了，也許便該死亡了。　　他在三十多歲的年齡就決定告別野心?！霸?jīng)滄海難為水”，有時可以極不準確地表達一種含義?！　‘斎?，他還要做完一件事，就是寫下《蒙昧》的故事。　　每個人的心中都可能裝進大海一樣寬廣潔凈的善良，每個人的心中又可能容納全世界的污穢與邪惡，這兩方面的“貧富差別”都只有一定程度的意義?！　∵@個世界的書太多了，物理學家在研究宇宙的起源，生物學家在研究生命的奧秘，科學與宗教在競相回答最終極的問題，茅弟無須再寫更多的書了，他只要這最后一本書?！　∮晗碌么罅?，白茫茫的大雨中唐橋鎮(zhèn)竟?jié)u漸顯出開闊來?！　》课莶荒敲磽頂D地堆在前后左右了，一條大河白花花地攔住了去路，這就是大白河。沿著河岸走不遠就看見河中心的島嶼了，島嶼上朦朦朧朧有圍墻、房屋、操場，顯出學校的風貌?！　∵@里和島嶼之間只有不寬的水面，他走近木橋，大雨中兩個女孩打著傘從木橋那邊走過來，南國女子的嬌小身影在這幅畫面中顯得楚楚動人。　　茅弟迎著兩個女孩向橋那邊走去，看清了這是兩個模樣俊俏的女學生。她們互相摟著不好意思地看看茅弟，臉一紅，茅弟庸俗地覺出了自己來自大城市的優(yōu)越感。正當他猶豫著是否還要扭頭看一看這兩個女孩時，橋那邊又出現(xiàn)了一個打著傘的女子，這顯然不是學生了，而是年輕的女教師，她在茫茫雨霧中走過來的身影顯出某種成熟與自信?！　【驮趯Ψ揭蔡饌阌嫱^來時，茅弟心中猛然一驚——難道天下競有如此相像的人嗎？

內(nèi)容概要

　　《蒙昧(修訂版)》作者用一種與他過去迥然不同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奇絕的故事。這是一個男孩與一個女人的故事。小男孩茅弟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年齡，三次與年輕女教師白蘭同居一室；在文化大革命的動亂年代中，小男孩和這個大女人之間歷經(jīng)了各種生死離別。小說以它奇特的力量喚醒男人對自己蒙昧少年的深層記憶，激起難以抑制的深刻情感反應。小男孩正是在和一個女人的生命廝磨中成長起來。這個文本以罕見的真實與細膩揭示了男孩蒙昧時期的愛情與性心理。　　對歷史的無情批判，對人類苦難的悲憫，對愛的滴滴見血的觸動心靈的描述，使得這部小說成為一部真正高尚的作品。

作者簡介

　　柯云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他的長篇小說《新星》、《夜與晝》、《龍年檔案》、《芙蓉國》等均引起轟動。他廣泛涉獵多學科，將哲學、心理學、文學融會一體，因此作品在各個階層擁有廣大讀者。他的人類學專著《人類時間》別具一格，《超級圈套》曾在商界風靡一時，《童話人格》則在當代年輕人中引起熱烈反響。特別是他的關(guān)于現(xiàn)代人成長的一系列方法論著作，如《情商啟蒙》、《人是宇宙的精靈》、《中國孩子成功法》、《把孩子培養(yǎng)成學習的天才》、《未來強者之路》、《現(xiàn)代青年成功素質(zhì)訓練教程》等，都曾引起熱潮。

書籍目錄

序言與聯(lián)想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第十二章關(guān)于《蒙昧》的背景資料背景資料一：貌似深刻的無主題背景資料二：破譯《西游記》后記

章節(jié)摘錄

　　《蒙昧》的故事從哪一天開始，茅弟想過一萬遍?！　∧翘?，陽光帶著悶熱的濕氣照進唐橋鎮(zhèn)小學二年級的教室，還算明亮的講臺上又出現(xiàn)了白蘭老師，她穿著白襯衫藍褲子，干凈明亮地站在黑板前。坐在中間第三排的茅弟用比其他學生更有意義的目光看著年輕的女教師?！　∧莻€時代那個年齡的男孩遠不懂得如何評價女性的相貌，他只知道這個二十來歲的女教師很漂亮，她的臉十分白凈，大眼睛十分明亮，當她站在講臺后面講語文算術(shù)時，聲音也十分清爽?！　∷龔囊荒昙壘烷_始帶這個班，講天上的星星為什么會發(fā)亮，講太陽和月亮為什么從東邊升起，講天上為什么會有云，云多了為什么會下雨，還講大雁為什么南來北往。剛剛邁進學校的小男孩小女孩都仰著小臉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干凈明亮的女教師在高高的講臺上發(fā)布聲音。干凈明亮的老師還經(jīng)常講到誠實和衛(wèi)生：誠實，是為了保持靈魂的清潔；衛(wèi)生，是為了保持身體的健康。白蘭老師從大城市來，她的干凈明亮像云天里飛來的白天鵝?！　‘斔湛慈w的目光落到茅弟臉上時，茅弟意識到一絲特別的溫和。她比較多地讓茅弟站起來回答問題，答得好會一視同仁地夸獎，答得不好也有一視同仁的指點，然而，茅弟總能從一視同仁中聽出與眾不同的成分?！　‘敯滋m老師緩緩走過一行行課桌查看當堂考卷時，茅弟會覺出她溫馨的身體逐漸走近，當她好聞的氣息團團包住茅弟時，他被溫暖陶醉，像是被陽光照射下花朵熏醉的小蜜蜂一樣。白蘭老師好看的手依次摸著一張張課桌走過，她輕輕在茅弟的試卷上指一指，茅弟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錯誤，他用橡皮擦了改了，抬眼看一看白蘭老師，白蘭老師已經(jīng)回到講臺上，雙手八字伸開目光端正地看著整個教室，她在等待全班同學交卷。當她的目光注意到茅弟時，一視同仁中又有一絲茅弟能夠覺察到的特別意味?！　√茦蜴?zhèn)小學沒有為單身的年輕女教師提供住宿，兩年來她一直借宿在茅弟家，這里的隱密是茅弟獨有的財富，他一聞到白蘭老師身上的好聞氣味，就騰起小男孩的纏綿遐想。　　然而，故事卻在這一天很殘酷地開始了。　　這是一九六六年中國發(fā)生文化大革命的那個夏天。茅弟想對讀者說明的是，他的故事和這場社會動亂聯(lián)系在一起純屬歷史的巧合。倘若他晚生十年二十年，故事肯定就面目全非了?！　∧且惶?，白蘭老師站在黑板前講這場大革命讓她講的話，這些話當然是從報紙廣播照搬過來的，最后，當她要結(jié)束這番形勢教育時，一句話鑄成了她終生大錯。她該說“誰反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打倒誰！”然而，她把一個“反”字遺漏了，于是就說成了“誰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打倒誰！”　　這句話一出口，二年級的小學生似乎也聽出了不對。白蘭老師站在那里有些異樣地左看看右看看，她一定是從滿教室空氣的緊張中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一瞬間，茅弟發(fā)現(xiàn)她的臉煞白，他沒想到白蘭老師會嚇成這個樣子。她緊接著改口說道：“誰反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打倒誰！”然后看了看寂靜的教室，說道：“老師剛才就是這樣說的，對吧？”幾十個小學生仰面看著云天里飛來的白蘭老師，眨著眼沒說話?！　“滋m老師有些束手無策地看了看同學們，又重復了一遍正確的說法，然后用懇求的聲音說道：“老師剛才是這樣說的，沒說錯，是吧？”　　然而，就有一個小男孩舉起黑兮兮的小手站起來說：“老師，你剛才說錯了，你說‘誰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打倒誰?！卑滋m老師站在那里，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她看著同學們小心翼翼地說：“同學們，老師真的這樣說錯過嗎？”有三四個同學聲音零散地說道：“老師說錯了。”更多的同學目光茫然地張望著左右。　　白蘭老師光明高大的形象一下解體了，她像寒風中一株衰敗的高粱，有些可憐地說道：“同學們，老師真的說錯了嗎？”教室里安靜極了，站立的小男孩低著頭說了一句：“白老師，您告訴我們的，做人要誠實，不說謊?！泵┑軠喩砭o張地看著講臺，白蘭老師目光呆滯恍惚地凝視著眼前，好像一只怪手半空中伸過來抓了一把，她整整齊齊的頭發(fā)一下變得凌亂不堪?！　‖F(xiàn)在的茅弟極力回憶著當時的茅弟的心理感受?！　∷嗌儆行┿露乜粗矍鞍l(fā)生的一切，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光明漂亮的人也有難看的時候，他不知道應該怎樣看待這件事。窗外陽光下小鎮(zhèn)里遠遠近近都有“大革命”的聲音，大標語大字報早已歪歪斜斜貼滿了街道，唐橋鎮(zhèn)小學的校園里大字報大標語也像狂長的爬山虎一樣占滿了墻壁，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已經(jīng)知道什么叫反革命口號?！　　　∧翘旆艑W，天下起了大雨，白蘭老師像往常一樣站在學校大門前的木橋上送同學們過橋上岸，各回各家?！　庠频偷偷厣w在小鎮(zhèn)上空，雨半明半暗地淋下來，大白河很寬蕩地左右包抄著唐橋鎮(zhèn)小學嘩嘩流淌著，學生們帶傘的沒帶傘的慌張地跑上木橋，白蘭老師打著傘站在橋頭照顧著同學，叮嚀大家不要滑倒，過了橋不要猛跑，脫了鞋打赤腳的同學別讓碎磚爛瓦扎破了腳。當同學們擺手說“白老師再見”時，白蘭老師一定覺出了孩子們今天的聲音有些猶豫和敷衍，她站在橋上伸手照顧著最矮小的同學，千叮嚀萬囑咐地讓他們不要慌張，還像往常一樣結(jié)伴而行。　　全班同學早已按回家的路線分成小組，不知為什么，今天各組的小組長在匆匆和白蘭老師禮貌告別之后，都沒有像往日那樣行使指揮隊伍的職責。他們過了橋四散跑出去很遠，回過頭還看見白蘭老師站在木橋中央，她的傘不知給了哪位學生，就那樣禿禿地立在雨中，茫然的樣子說明一種權(quán)威的喪失。　　雨中的下午天色提前發(fā)暗，一艘機器船駛過大白河，沉悶的汽笛聲將白蘭老師在雨中喚醒，她這才發(fā)現(xiàn)學生們已經(jīng)一班一班魚群一樣擁過了木橋，四面八方地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霧中?！　∶┑艽蛑话延陚愎铝愕爻霈F(xiàn)在面前?！　⊥碌墓适旅┑苡浀眠€算清楚，他們還沒說什么話，就遠遠聽到了敲鑼的聲音，接著聽到哭死人一樣的呼喊。他們向?qū)Π犊慈?，滾著白霧的大雨中漸漸出現(xiàn)一隊人影，隨著顛三倒四的敲鑼聲和呼喊聲越來越近，他們看到一支冒雨游街的隊伍?！　∑甙藗€不老不少的男人胸前掛著木牌，上邊寫的各種名目早已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為首的男人掛著牌子敲著鑼，每敲一下就呼喊一句：“我們是牛鬼蛇神，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焙筮吜邆€掛牌子的人也都落湯雞一樣垂頭喪氣地跟著呼喊一遍。在隊伍的最后走著一個穿雨衣的男人，透過半透明的雨衣可以看見他手臂上的紅袖章，他提起嗓門喝道：“聲音高點，別跟沒吃飽飯似的！”游街的隊伍一聲鑼響一句呼喊地朝前走著，像一隊立起來行路的野狗?！　】吹桨滋m老師，穿雨衣的男人揚起黑瘦的面孔說道：“白老師，放學了？”白蘭老師臉上露出有點生疏的老師的笑容，她問：“干什么呢？”穿雨衣的男人一指前面的隊伍說道：“游他們街！”白蘭問：“快游完了吧？”穿雨衣的男人說：“早呢，南鎮(zhèn)剛游完，還有北鎮(zhèn)，北鎮(zhèn)游完，還有東鎮(zhèn)、西鎮(zhèn)?！卑滋m老師說：“天黑前游不完了?！贝┯暌碌哪腥藦膽牙锾统鲆恢皇蛛娀瘟嘶危骸斑B夜游?！卑滋m老師說：“那得游到半夜了?！贝┯暌碌哪腥苏f：“明天、后天、大后天還要接著游，這里游完了，還有周圍各村。”“落蕩雞”們扭頭看了看，穿雨衣的男人厲聲喝道：“東張西望什么？”他客氣地和白蘭老師揮揮手，押送著隊伍消失在雨霧中。　　鑼聲一下一下遠去，讓人想到送殯的隊伍?！　∵h遠另一個方向又隱隱傳來敲鑼的聲音，仔細諦聽，好像不止一處。煙雨籠罩下的唐橋鎮(zhèn)影影綽綽，三五處遠近不同的鑼聲讓人想像出小鎮(zhèn)東南西北的全景。　　和穿雨衣的男人告別的笑容早已在白蘭老師臉上褪盡，她像受到打擊一樣有些發(fā)呆，掠了掠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道：“茅弟，白蘭老師要去幾個同學家做家訪，你自己先回家吧?！薄　∶┑芸戳丝幢挥隄餐傅陌滋m老師，舉起了自己的傘。白蘭老師搖了搖頭，拉了拉貼在身上幾乎有些透明的白襯衫：“老師已經(jīng)濕透了，就這樣濕著去不要緊，你趕快回家吧，告訴爺爺奶奶我今天晚點回去。”茅弟低頭想了想，將雨傘塞到白蘭老師手中，兔子一樣冒著雨跑回家了。　　往下的一段故事，茅弟是后來知道的?！　“滋m老師到了幾個同學家，好像同學們已經(jīng)把課堂里的事情告訴了家長，當她收起傘出現(xiàn)在各家門口時，學生和父母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不自然的熱情更說明了一切。白蘭老師無須什么開場白，也無須和家長們假裝高興地說三道四，她只是倚門站著，看著學生小心翼翼地問：“老師今天沒有說錯吧？”有些驚恐的男生或者女生抬眼看著她，做父母的也在黑洞洞的矮房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男的可能抽著紙煙，也可能抽著旱煙袋或水煙袋，便都吱吱地抽著，讓目光落在一縷縷升起的青煙上?！　“滋m老師面對沉默又重復一句：“今天老師沒有說錯過吧？”　　小男孩或者小女孩不知所措地扭頭看看父母，依然睜大眼看著濕淋淋的白蘭老師，不知說什么好。有的父親裸露著瘦長的手臂揮著大蒲扇，指著孩子說：“他今天什么都沒聽見?！比缓罂粗⒆訂柕溃骸笆前?？”孩子低下頭微微點一點，白蘭老師深深對全家人鞠一個躬：“謝謝你們，我走了。”便撐開傘走到無休止的大雨中。　　也有的家長不停地抽煙，看著倚門而站的白蘭老師一言不發(fā)，白蘭老師就可能第三次、第四次重復一句話：“老師今天沒有說錯吧？”做父親的或者做母親的最后丟出一句：“你在課堂上當著這么多學生講的話，收得回來嗎？”白蘭老師有些萎縮地站在那里又說：“老師今天沒有說錯吧？”挺肥胖的母親目光掃來掃去，最后看著丈夫，挺瘦削的父親端著茶壺自斟自飲，好一會兒抹一下嘴巴面色嚴重地說：“你不能讓學生包庇反革命言論哪。”　　屋子里黑洞洞的，屋外白花花的雨天也在暗下來，白蘭老師背對著薄弱的光明像個黑色的剪影，在一家人面前久久站立著，最后沉默地鞠一躬，告別了沉默的一家人?！　∶┑苤溃滋m老師這一天走訪了五六家人，也知道她會在明天、后天、大后天繼續(xù)一家又一家地走訪，今天已經(jīng)太晚了，已是晚飯后的時間了，黑天冒雨出現(xiàn)在學生家門口，尤其引來異樣的目光。　　她只好回到了自己的住宿地，茅弟家。　　　　茅弟現(xiàn)在需要對讀者介紹一下他童年的那個家了?！　∵@是唐橋鎮(zhèn)南鎮(zhèn)邊緣的一個坐北朝南的小院，東西廂房里住著四五戶人家，正房三間是茅弟的家，說得明白一點，是茅弟爺爺奶奶的家。在那個年齡，茅弟對于爺爺奶奶的身份缺乏足夠的理解力，只知道他很小就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爺爺奶奶在唐橋鎮(zhèn)有點名氣，因為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茅弟的曾祖父曾經(jīng)很富有，唐家橋就是他捐錢修建的，家道后來如何衰落下來，茅弟自然不清楚?！　敔斈棠逃袃蓚€兒子，一個就是茅弟的父親，一九五七年被戴上右派的帽子，那一年茅弟的母親剛懷上他，一年后茅弟出生，父母就離婚了，母親把剛生下的孩子扔給了茅家，劃清界限清白地走了。父親輾轉(zhuǎn)顛簸到大西北勞動改造，再沒有余力顧及兒子，只好送到爺爺奶奶這里，讓兩位老人把這個孫子帶大。好在他們的另一個兒子，也就是茅弟的伯伯一直比較穩(wěn)當?shù)刈鲋こ處煟丛录腻X來，保證了爺爺奶奶在小鎮(zhèn)上的小康生活?！　∶┑軐ψ约旱某錾砼c家庭只有模糊的概念，這個模糊含著敏感的猜測與自卑。再慈祥的爺爺奶奶都不足以取代父母，于是，他從小就有趴在窗前凝視屋檐滴水和黑夜星光的寂寞冥想?！　‘斔成蠒粻敔旑I著來到唐橋鎮(zhèn)小學上一年級時，他在高高的講臺上仰望到了干凈明亮的白蘭老師。那一天，她穿著一身像天空一樣蔚藍的衣服，露著白襯衫的領子，臉像太陽一樣照亮著教室，當她轉(zhuǎn)過頭來，兩條烏黑的大辮子很漂亮地甩動著。接著有一天，爺爺說白蘭老師要來家里住，白蘭老師也就提著行李干干凈凈出現(xiàn)在家門口?！　∶┑苷\惶誠恐又驚喜萬分地迎接這個事實，他仰望著爺爺奶奶和白蘭老師襯托著天空說話，緊張的心靈等待著住房的分配方案，結(jié)果，爺爺奶奶還是住在那邊的那間房子里，他和白蘭老師同住這邊的這間房子，中間隔著一間過廳。他當時感恩涕零地仰望著白蘭老師，因為他分明聽見爺爺奶奶說：“讓茅弟和我們住一間，白蘭老師單獨住一間?！笔前滋m老師伸手摸著茅弟的頭說：“讓他和我住一間吧，小孩子沒關(guān)系的?！薄　∵@樣，就有了讓茅弟每天都激動不已的溫暖夜晚?！　≡绯?，他穿過小鎮(zhèn)到大白河中的唐橋鎮(zhèn)小學念書，與同學們一視同仁地聽白蘭老師講課，在滿教室的人煙中嗅出白蘭老師特有的好聞氣味；晚上，他以激動的心情等待與白蘭老師一屋同睡?！　“滋m老師常常讓他先睡，她將一盞小臺燈壓低了光，又罩上報紙，在那里批改作業(yè)，茅弟躲在黑暗的床上望著被臺燈光映亮的白蘭老師的面孔，和半明半暗中朦朧美麗的身體側(cè)影。正值夏日，白蘭老師穿著短袖襯衫，燈光下潔白發(fā)亮的手臂讓茅弟生出很多遐想。當白蘭老師轉(zhuǎn)過目光看他時，他在昏暗光線的掩護下閉上眼睛，裝做已經(jīng)睡著。白蘭老師就會扭過頭去繼續(xù)批改作業(yè)，或者站起來走到床邊給他蓋好被子，這時，聞著白蘭老師身上溫暖的氣味，享受著她手的觸碰，他有點冬天烤火爐的暈乎感，那舒服的感覺讓他想到懶洋洋的蠶寶寶。　　有時，白蘭老師給他把被子在脖子下面掖好，還會順手摸一下他的頭，并輕輕拍一拍，意思是“好好睡吧，小東西”，這時，他就會裝作睡夢一樣咂著嘴巴，像小貓被撫摸時那樣舒服地伸伸頭，果然，誘得白蘭老師又伸手在他后腦勺和后脖頸上輕輕摸兩把，那手的溫柔和光潤讓茅弟身體內(nèi)起了一個從上到下的顫栗。他聽到白蘭老師輕輕地哼笑了一聲，俯瞰的目光很舒服地落在他臉上，他便大大方方擺出熟睡的樣子，接著也便睡著了?！　‘斔煤芩罆r，一個讓小男孩最害羞的事情就會發(fā)生，他尿床了。這是他從小就有的家常便飯，但對于白蘭老師卻是他要死守的秘密?！　∷麎粢娮约悍砰_了撒尿，接著知道在睡覺，也覺出了褲襠里一片濕漉，他驚醒了。屋里已經(jīng)一片黑暗，聽見白蘭老師在對面床上輕輕躺下，聽見她拉被子蓋被子的聲音，而后又有一兩下翻身的聲音，接著屋里就靜極了。老鼠開始在房梁上吱吱地游走，慌張地逃竄，黑夜中還會有各種神秘的聲音滑動，又聽見老鼠在地板上跑來跑去，驚慌的聲音消失在某個深深的洞穴里，仔細諦聽，就有蛇像影子一樣追蹤老鼠的逃竄，鉆進洞穴深入不出了。黑暗中有一個氣象萬千的聲音世界，他在等待白蘭老師熟睡的聲音，這個聲音也便輕微而均勻地響了起來。　　黑暗的空氣中洋溢著女人的酣睡，也給了小茅弟遮羞的安全感，他輕輕趿拉上鞋，像只瘦骨伶仃的小狗躡手躡腳來到墻角，腳步在木板地上磨出的聲響雖然很輕微，在他聽來卻有點觸目驚心，他干脆赤腳走過去。在墻角有一個當作尿桶的痰盂，他蹲下身，為了不發(fā)出聲響，他貼著痰盂壁尿著，放開尿時痰盂壁發(fā)出金屬的嗡嗡聲，他又竭力收住尿，一收一放地尿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在黑暗中像鋸子一樣鋸出著他的小心?！　∷B聽著白蘭老師沒有中止的酣睡，小心地蓋住痰盂蓋，像個賊貓一樣回到自己床上。有時窗外照進來一片月光，他進行這個危險的往返實在是驚心動魄。他看見自己細瘦的四肢在月光下移動著，逃出月光進入黑暗，才多少放心一點。然后就會蓋好被子專門躺在尿濕的地方，用一夜的體溫將其烘干?！　∵@個秘密終于沒能隱藏多久，他低著頭，臉羞得通紅?！　“滋m老師非常愛惜地看著他說：“沒關(guān)系的，很多小男孩都這樣，我以后晚上叫你吧?！薄　“滋m老師將畫著黃色地圖的床單洗了，晾在晾衣繩上，晚上干了又替他鋪好。這以后，每天批改完作業(yè)，在臨睡前就會叫醒茅弟讓他撒尿。茅弟不好意思，白蘭老師就說：“我關(guān)上燈?！毕艉蟮暮诎抵羞€能影影綽綽看見圖像，又有聲音不能掩蓋，白蘭老師很愛惜地看著他笑了：“我到廳里去。”她輕輕拉開房門出去了。茅弟爬起來跑到墻角，將一泡飽滿的熱尿撒到了痰盂里，而后跑回床鉆進被窩。房門又開了，白蘭老師從廳里走進來，看了他一眼：“好好睡吧，后半夜我再叫你一次。”　　沒了尿床的擔心，茅弟睡得更死了，當他云山霧罩地做夢時，不止一次滾下床來，有時摔醒了爬起來，有時趴在地板上又睡著了?！　敔斈棠绦χ鴮Π滋m老師說：“茅弟從小睡相就不好?！薄　“滋m老師用手摸摸茅弟額頭上磕出的紅包，說：“我把兩個床并在一起，擋著他睡吧?！薄　蓮垨|西相望的單人床并在了一起，成了一個大雙人床，白蘭老師說：“你睡里頭，我睡外頭，這樣你就掉不下去了?！睜敔斈棠炭粗坏蕉畾q的年輕女教師，十分不安地搓著手，白蘭老師笑著說：“沒關(guān)系的，這樣挺好的，我已經(jīng)很麻煩你們了。”　　茅弟體內(nèi)漾起小男孩的深刻激動，表面上他一臉的年幼無知，內(nèi)心卻萬馬奔騰。在把床并起來的這一天，他一個人跑到小鎮(zhèn)附近的油菜地里舉著手狂奔起來，一望無際的嫩黃油菜花在陽光下鋪開一片燦爛?！　∫粋€教室，一間臥房，一張大床，開始了一個小男孩一生的故事?！　“滋m老師回到家時，茅弟早已吃完飯做完作業(yè)，坐在燈下等她?！　敔斈棠桃矎呐P房里出來，迎到廳里，問白蘭老師吃晚飯沒有？白蘭老師收起雨傘立在門外屋檐下控水，而后理了理濕漉漉的頭發(fā)，說道：“吃過了?！彼欢ㄊ强闯鰻敔斈棠滩]有聽說白天課堂里發(fā)生的事情，在疲憊不堪中賠出往日一樣的微笑，只不過這個笑意難了一點。奶奶看著她問：“不舒服嗎？”她搖了搖頭：“沒有?！北阕尃敔斈棠倘ニX。　　她走進了她和茅弟的臥房，窗外雨還沒有停，只不過下得小了，挺均勻地布著緩和的聲音背景。茅弟從寫字臺前站了起來，白蘭老師將門在背后靠住，很疲倦地倚在那里，似乎在回憶什么，而后看著茅弟。　　白蘭老師問道：“老師沒有說錯吧？”茅弟看著她不知如何回答。白蘭老師嘆了口氣，矇眬著目光自我否定地搖了搖頭，而后理了理頭發(fā)，離開背靠的房門走過來：“茅弟先睡吧?！薄　∶┑芤宦暡豁懙孛摿艘路狭舜?，蓋上了夏日的薄被單。白蘭老師順手摸了摸他的頭，理了理他頭下的枕頭，說道：“好好睡吧。”　　這時，黑夜的雨聲中有人敲響了窗戶。

編輯推薦

　　《蒙昧(修訂版)》是著名作家柯云路新近創(chuàng)作的第二部以“文革”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該小說寫了十年苦難中一個男孩和一個年輕女教師的生死離別，揭示出一切男人心理成長的隱秘軌跡?！睹擅?修訂版)》是柯云路文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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